登陆注册
18354800000014

第14章 春梅寄柬谐佳会 月娘进香守贞节

潘金莲见陈经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起来。

次日是七月十五,吴月娘坐轿子出门,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为西门庆烧孟兰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陈经济。陈经济才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

金莲叫住他:“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博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

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了?险些儿一夜没曾把我麻烦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得去了!”

金莲骂道:“贼短命,既不与她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

经济向袖中取出了个纸帖儿来,递与金莲。金莲打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

动不动将人骂,一径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得人心怕。忘恩失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金莲看毕,笑了,说道:“既无此事,你今晚来后边,我慢慢再问你。”

经济忙说:“乞你麻烦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

“得!不去,和你算帐!”金莲说毕,回房去了。

经济拿衣物往铺子里去,做了一会买卖,便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来,好往金莲那边去。不料,临近黄昏,天气一阵阴黑,窗外簌簌地下起雨来。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经济见那雨下得紧,没有个停下来的趋势,心中暗道:“好个不做美的天!”左等右等,长等短等,等到初更时分,再也等不下去,披着一条茜红氁子卧单在身上。这时,吴月娘早已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去后边没出来。经济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金莲知他晚上必来,早已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几盅酒,同她在炕房里先睡了,因此把角门虚掩。经济推了推角门,见掩着,便挨身而入,进到金莲卧房。见纱窗半启,银烛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樽满泛。

两人并肩叠股而坐。

金莲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

经济道:“我不已是说了?本是我前几天在花园荼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灭。”

金莲道:“既无此事,还把这根簪子还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你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收好着,少了我一件儿,我与你答话。”说着把那根簪子插在他头上。

两个人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金莲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秋菊在那边屋里,半夜时醒来一次,听这边房里恰似有男人说话声,只不知道是哪一个,到天明鸡叫时起来溺尿,忽听娘的房门打开声响,朦胧之中打窗眼里看去,只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那身影恰似陈姐夫一般。心下暗想:“原来是他夜夜来和娘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着女婿。”

到吃饭时,秋菊走到后边厨房里,见到小玉,把自己所见所闻说与她听。不料,小玉和春梅好,告诉了春梅:“你那边的秋菊,说你娘养着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

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金莲说了,又道:“娘不打这奴才几下,她还会骗口张舌,葬送主子。”

金莲大怒,把秋菊叫到跟前,喝令跪着,骂道:“教你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你这奴才骨头痒了!”于是拿棍子向她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她杀猪似地叫唤,身上都打破了。

春梅走过来说:“娘打她这几下儿,与她挝痒痒儿哩。不如把她衣服剥了,叫小厮来,拿大板子尽力砍她二三十板,看她怕不怕!汤她这几下儿,打水不浑的,只像斗猴儿一般。她好小胆儿,你想她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她这般,养出家生哨儿来了!”

秋菊哭着说道:“谁说什么来了?”

金莲喝住道:“还说嘴哩!贼破家误主儿的奴才,还说什么!”

八月中秋这天,金莲暗约经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鳖棋儿。晚夕贪睡失晓,第二天上午茶时前后还未起来。秋菊发觉,连忙走到后边上房来对月娘说。月娘正在梳头,小玉在房口。秋菊把小玉拉到一边,告她说:“俺姐夫昨晚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是我亲眼见到的真实,我须不赖他们。请奶奶快去瞧去。”

小玉骂道:“张眼露睛的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

月娘在里屋问道:“她说什么?”

小玉不能隐讳,只得说是“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也不提别的事。

秋菊在一旁却抢说道:“俺姐夫在俺娘房里睡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请奶奶瞧去。”

月娘一听,心中一惊,口中喝道:“休要胡说八道。”

秋菊唬得慌忙跑开了。

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春梅先已看见,慌忙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说月娘来到,吃了一惊,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又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

不一会,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晚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什么,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着得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得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

金莲见月娘说好话儿,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

一会儿,月娘吃了茶,起身回后边去,说道:“六姐,快梳了头,来后边坐。”

金莲应道:“知道了。”

待月娘出了角门,金莲连忙撺掇经济出去。春梅与金莲整捏了两把汗。

金莲问道:“你大娘等闲无事不来我这屋里,怎的今日一大早突然走来,做什么?”

春梅说:“左右是咱家这奴才戳舌来。”

不一时,小玉走来,对金莲说:“秋菊跑到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她两声,她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过,只提防着这奴才就是了。”

月娘虽然不信秋菊的话,但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又恐传出,被外人唇齿闲说: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于是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她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着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丫环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潘金莲与陈经济两个热突突恩爱都被间阻了。

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

春梅劝慰她道:“娘,你这两日怎的不去后边坐,或是往花园中散心走走?每日短叹长吁,端的为些什么?”

金莲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我与你姐夫相交已是难舍难分。这些日子,大娘把门上了锁,禁他出入,他不进来,我这相思实难解。”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扶着哩。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今晚夕宣卷,后边关得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坊内取草装填枕头,等我往前边铺子里叫他去。你写下个柬帖儿,我好拿给他。好歹叫了姐夫来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

“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

“娘说的是哪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进,我都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

“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金莲于是轻拈象管,款拂花笺,写就一个柬帖儿,弥封停当。

到了晚餐,金莲先去后边月娘面前假托心中不自在,得了个金蝉脱壳,回到前边。把柬帖儿交与春梅。春梅筛了两大碗酒,拿了一碟菜,在厨房里打发秋菊吃了。秋菊乐得享用,吃得晕晕乎乎地,倒头睡着了。春梅把厨房门倒扣好,拿了金莲的柬帖儿出门。

走到前边马坊内,撮了一筐草,便去印子铺门首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经济在炕上,才歪下。

陈经济听见有人叫问,便问:“哪个?”

“是你前世的娘,散相思五瘟使!”

经济开门,见是春梅,满脸笑道:“原来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

春梅进来,见桌上点着烛,便问:“小厮们去哪里了?”

“玳安和平安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

“俺娘多上复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们了。”

“哪里话!自从那日因些闲话,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耐烦走动。”

“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情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无心。今日大娘留她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捎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春梅说着,把那柬帖儿拿了出来。

经济接过柬帖,见封得甚密,拆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灯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经济看毕,连忙向春梅躬身,深深地唱喏,说道:“多有起动起动。我并不知她不好,没曾去看得,你娘儿们休怪休怪。你且先走一步,我收拾了,如今就去。”一面打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幅银三事挑牙儿答赠。又搂过春梅抱着,按在炕上,亲嘴咂舌,不胜欢悦。

春梅拿着草回到房里来,把刚才的事儿告诉了金莲。

金莲说:“你去外边看看,只怕他来了,休教狗咬。”

春梅道:“我已把狗藏过一边去了。”

陈经济到那边生药铺中叫过平安儿来这边解当铺中宿歇。他一个猎古调儿,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槿花树为号。春梅隔墙看见花树梢动,忙以咳嗽应之,报与金莲知道。

经济推开门,挨身进入房中。潘金莲迎门接着,笑语说道:“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

经济说:“彼此怕是非,躲避两日儿。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问候。”

两人说着,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金莲和经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又摆下棋子,三人同下鳖棋儿。

吃得酒浓上来,金莲娇眼乜斜,乌云半,取出西门庆的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经济使。在灯光影下,金莲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经济也脱得上下没条丝儿,拿那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在灯下照着样儿与金莲行事。

这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原是瓶儿在花太监那儿得到的,画的都是男女交接行乐姿式。后来给了西门庆,西门庆拿给金莲看时,被金莲抢来收着,交接时对着这本儿学着寻欢作乐。

金莲又叫过春梅来,说道:“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

春梅真个在经济身后推送起来。经济那话,插入金莲牝中,往来抽送,不大费力,更觉畅美十分,不可尽言,乐得自在受用。

秋菊在后边厨下睡至半夜,尿急醒了,起来解手,却见门被倒扣,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了吊儿,出了厨房,见娘房窗上透出烛光来,心中一动,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润破窗纸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这秋菊心中暗道:“他们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去,莫非又说我骗嘴张舌,赖她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撒了尿,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秋菊毕竟蠢笨,心中高兴着抓住了把柄,明日好去告诉月娘,却忘记再把门儿扣上。

三个人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这门怎的开了?”

秋菊也不拐个弯儿,说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哪里溺?我拔开了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

“成精的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

“我不知杩子在屋里。”

两个人在厨房里吵嚷,金莲打发经济出去,过来问道:“乱什么?”

春梅把秋菊夜里开门出来溺尿的事说了。

金莲发狠,说道:“这奴才,不打她一顿狠的,她还不知利害哩。”说毕,回房梳头,就要打秋菊。

秋菊瞅个空子,走去后边,把昨晚看到的情景说与月娘听。

不想,月娘却骂道:“贼葬送主子的奴才!前些日子平空走来,说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叫了我去,你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哪有陈姐夫?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那天若是你姐夫在,怎不见个人影儿?又不是糖人儿、木头儿,不拘哪里都安放得了。一个汉子,塞在哪里?藏在何处?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要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得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还不快与我走开!”就要打秋菊。

秋菊唬得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事了。

小玉又把这事传与金莲和春梅。金莲知道月娘不信秋菊,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于是与经济作一词以自快,这词是《红绣鞋》:

会云雨风般疏透,闲是非屁似休偢。哪怕无缝锁上十字扭。轮锹的闪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两个关心的情越有。

西门大姐得知此事,背地里审问经济。经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晚见在铺子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了?花园门不是成日关着的?”

西门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

经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怪不得,说舌的奴才到明日得不个好,大娘怎不信她?”

西门大姐只得说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

过了几天,吴月娘请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以了西门庆病重之时许下的愿心。于是,由吴大舅保定,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头口骑。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子,吩咐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去。”外边又吩咐陈经济:“休要哪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

十五日早晨,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姐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与小玉拿着。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往泰山而来。

九月秋深,天寒日短,一日行两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坊安歇,次早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泰山就在眼前。吴大舅见天色已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先望岱岳庙来。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钱纸,吃了些斋食,开始上山,登四十九盘。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十五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以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匾,金书“碧霞宫”三字。

月娘进入宫内,瞻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得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穿云履,上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左右小童收了祭供。

别看这道士殷勤周到,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他是山下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殷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分的人,或张弓挟弹,或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们不敢惹他。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殷天锡赚诱妇女,在方丈内任意奸淫,取他喜欢。此时,因见月娘生得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猜她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不免上前稽首,收谢神福,说道:“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

吴大舅却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

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得雪白,正面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轴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联,浓淡之笔大书而成。上联“携两袖清风舞鹤”,下联是“对一轩明月谈经”,十分清洁雅致。

伯才问吴大舅上姓。

大舅道:“在下姓吴,名铠。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

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叫徒弟守清、守礼看茶。

原来这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缎道髻,用红绒绳扎住总角,后用两根飘带,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来掇箱子,拿他解馋填馅。明虽为庙祝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更有一件不可说,脱了裤子,每人小腹里夹着一条大手巾。两个徒弟手脚利索,安放桌儿,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炸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白定磁盏儿,银杏叶匙,绝品雀舌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伙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荤菜上来。

吴月娘见酒上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给石道士作致谢之礼。

吴大舅说道:“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

石伯才慌忙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

吴大舅见他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

石道士吩咐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爹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

不一会儿,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

吴大舅说:“舍妹她天性不用酒。”

伯才道:“老夫人连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盅,递上去与月娘。月娘只得接了。又斟了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尝此酒,其味何如?”

吴大舅饮了一口,觉得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

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志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友。”

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饮了几杯,吴大舅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

伯才说道:“既是天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就在小道方丈内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

吴大舅道:“恐怕不行。怎奈有些小行李在山下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

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如有丝毫差迟,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道,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夹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

吴大舅听了,也就坐了下来。

伯才吩咐拿大盅斟上酒来。

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石伯才便把房门拽上,往外边坐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了一声,就见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绺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一上来,便双手抱住了月娘,口里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说着,按着月娘,就要在床上求欢。

月娘唬得慌做一团,高声尖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

殷天锡抵死拦挡不放,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

月娘哪里听他的,越加高声地叫得更紧了,口口大叫:“来人啦!救人啦!”

来安、玳安听见,慌忙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内叫救人哩。”

吴大舅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哪里推得开。就听见月娘在里面喊叫:“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什么!”

吴大舅也叫道:“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

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门进来,问月娘:“姐姐,那厮玷污不曾?”

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

吴大舅便去寻石道士。那道士早已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玳安、来安和手下跟随,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然后保着月娘离了碧霞宫,上了轿子,赶下山来。

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赶到山下客店内,叫开店门,把山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小二。

小二叫苦连声:苦也,苦也!你们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的殷太岁。你们便去了,把俺开店之家连带受苦。他肯干休么?

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

果然,那殷天锡已是率领二三十个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紧追不舍。

吴大舅一行人,夺路奔逃。约四更时分,来到一山凹里,隐隐约约见远处树木丛中有一点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

吴大舅上前行礼,问道:“老师,我等乃清河县来的香客,在泰山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哪条路可上大道?”

那老僧徐徐说道:“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们今日遇见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此时天黑,也难以寻见道路。不如在此歇息一时,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

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

禅师把眼上下左右一观,说道:“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自回去了。”

吴大舅道:“感谢老师指点。”

禅师问道:“老夫人贵姓?”

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神师说道:“这只是缘分而已。”

月娘众人便在洞内歇息。

天亮之时,月娘告辞,拿出一匹大布谢禅师。

禅师不受,说:“贫僧与你有缘,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

吴大舅道:“吾妹只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出家。”

月娘说:“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如何来得?”

禅师道:“你只许下我,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

月娘口中不言,心中想到:“那就过十五年再作理会,这时许下也不妨事。”于是许下禅师。

告别禅师,月娘上了轿子,吴大舅上了头口,一行人上了大道,往清河县走来。

月娘正庆幸这一路有惊无险,没想到家中却出了一件大丑事。

同类推荐
  • 嘉莉妹妹

    嘉莉妹妹

    小说描写了农村姑娘嘉莉来到大城市芝加哥寻找幸福,为摆脱贫困,出卖自己的贞操,后又凭美貌与歌喉成为歌星的故事。
  • 悬挂的魂灵

    悬挂的魂灵

    这是一部重新连接“革命”与“日常生活”的大书,并因此颠覆和瓦解了种种“文革”叙事。“革命”和“人性”,“权力”和“命运”,“政治”与“乡村”,“欲望”与“爱情”等早已被我们习以为常的主题在这部小说被重新演绎,民间“革命”的正经与荒诞凸现了那个重大历史事件的肌理与脉络。小说以死始、以死终,那个悬挂的魂灵逼视着一个年代,逼视着一个仍然没有完整答案的历史之迷。在多年的沉潜之后,陈占敏从他理解的历史哲学出发,在一个新的通道中抵达了历史的深处。
  • 岛与城

    岛与城

    本书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荒诞悬疑经典作品。作者首次尝试一种跨时空、跨空间、跨领域的创作方式,讲述一位作家潜身闹鬼小屋进行小说创作,探寻人与社会的孤独。上部中,主角独孤无痕既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剑客,又是一位遭遇鬼魅的书生。鬼魅、主角本人的经历、主角所创作的人物,往返于现实与循环之间。
  • 非常爱

    非常爱

    男律师因自己漂亮的委托人而锒铛入狱,他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 婚前隐私

    婚前隐私

    本想一夜倾情之后相互忘记的何希朵跟付程,因性而爱,经历无数次挣扎、确认彼此相爱的他们走进了婚姻,缺少了解的婚姻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嗑嗑绊绊。一次偶然的聚会,何希朵发现,付程跟新同事洛宝姿竟然是旧识,且关系暧昧,这让他们的婚姻顿起波澜。痛苦之余,何希朵跑去跟表姐安冉倾诉,没料到表姐看似固若金汤的婚姻却是一种表面假象,安冉看似稳定的婚姻,其实只是利益掩饰之下的一场表演。何希朵跟付程各自挖掘着彼此婚前的秘密,他们惊讶地发现,婚姻之“毒”竟是各自极力掩饰的过去,而揭开往事,他们发现,透明起来的婚姻突然峰回路转……
热门推荐
  • 麻雀变凤凰

    麻雀变凤凰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于风杰肯和刘诗韵来说的确很合适!风杰肯全球百强企业风氏集团的三少爷,更重要的是他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是不折不扣的白马王子刘诗韵一个来子乡下的丑小鸭,按理说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可他们就是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相遇了!这对冤家又偏偏在同一栋大楼同一层上班,而且公司就在对面,更要命的是他们又一不同的身份在同一所学校相遇!
  • 魔书使者

    魔书使者

    表面上只是一介平凡炼金术士的菲克斯,真实身份却是掌管着终焉魔道书的原力法师。菲克斯隐藏身份潜入四大魔法学院之一的迦加门农,而他的目的竟然是与所有魔法师为敌!
  • 江南别录

    江南别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位面穿越:要穿一起穿

    位面穿越:要穿一起穿

    她,轩辕皓月,一无意之举让她拥有无限穿越在各个位面的能力,和张伟聊天,与子乔对嘴,带一菲逃窜,抢小贤女友,看爱情公寓五最新剧情,这一切都不再是梦,嘎然回首带着一群朋友一起光临萌学园,成为梦之星,优雅格格……对抗暗黑大帝,爱上暗黑之子,一次误会让她再次穿越,越来越多的旅程等待着她,还在等什么,一起与皓月穿梭在各个位面之中吧!
  • 凰惊天下:倾世小妖妃

    凰惊天下:倾世小妖妃

    异世为妖,是为废?天下尽欺?慕容凰眉目一冷,生而为王的宿命,在骨血里觉醒!挡我路者,灭之!伤我人者,杀之!纵使为妖,也必是尔等遥不可及的璀璨星辰!六界纷乱,他邪魅入骨,覆手天下,却独对她猛追不舍,强压在床,“你是嫁我呢,还是嫁我呢?”慕容凰霸气扬眉,“给你两条路,一,滚,二,死!”某妖孽痞笑倾城,强势霸宠,“第三条,娘子乖乖,嫁与本王,不滚不死,附带天下随你虐,如何?”那年那月开的桃花,她红裙黑发,“我的梦想很简单,与你有个家-”
  • 血影女杀手:霸道女神战天下

    血影女杀手:霸道女神战天下

    她,历经30多年的杀手,她不矫情,但十分霸道;她不残忍,但没有同情心;她不攻心机,但喜欢看别人的笑话;她不毒辣,但不交朋友。一次任务让她失去了生命,世间时空交错让她有机会重生开始了“废材”生涯,从前的王牌杀手怎么会受别人的欺负?暗的相助,让当年的废材草包大放光彩,一朝惊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打抱不平、唯我独尊。她,纵横世间。遇见和自己相同兴趣的美男,堂堂美男追一“废材”女?是好事还是坏事?霸气女王乱战世间,她傲然说起,男人你听好,我们一起浪迹江湖,战攻天下!
  • 白天不懂夜的黑(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白天不懂夜的黑(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立意深远、具有丰富哲学思考的散文,不仅可以开阔视野,重新认识历史、社会、人生和自然,获得思想上的盎然新意,而且还可以学习中外散文名家高超而成熟的创作技巧。
  • 武侠时代杀手

    武侠时代杀手

    三十万字的小说,五万个省略号。。。。。。。。。。。。。。
  • 豪门娇妻:总裁请淡定

    豪门娇妻:总裁请淡定

    善变的总裁,朝三暮四……袁墨涵是一个非常讨厌以总裁自居男人的,但是偏偏让她碰到了一个,而且,她还必须奉命成婚。没办法,眼巴巴准备从少女变成少妇,但是,在新婚之夜,那个可恶的总裁,竟然玩消失,虽然他很帅,年少多金,也不能原谅他……袁墨涵决定报复,温柔的女人玩起狠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凶残,总裁你淡定些,我不就是给你戴了一顶绿帽骗子吗?接下来,还会有第二顶、第三顶呢……
  • 骷髅龙骑

    骷髅龙骑

    怎么那么命背!别人穿越了好歹混个人样,就到欧阳小花时候被召唤附体成为一个骷髅,有没有天理!欧阳愤怒了,好吧,且看这个名字娘气性格却绝对爷们的苦逼对象,如何在异世脱胎成人,从一介微不足道的小骷髅,成就自己的强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