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完晚饭,高纪兰拉着二芬不知干吗去了,林娇娇趁机溜进后院,见刚子正那儿用手比划着丈量一棵大树,就奇怪地问他说:“干吗呢一人在这儿神神道道的!”
刚子兴奋地仰望大树说:“你看看这树,溜直溜直的,多好的料哇!”
“干吗?”
“正德堂大梁啊我还能干吗?!”
林娇娇哭笑不得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树?!”
刚子转身对林娇娇说:“张队长已经答应我了。”
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他那张黑脸。
“救老爷子?”
“啊。”
“那你答应他什么没有?”
“没,”刚子突然警觉道,“嗨,你怎么知道的?”
林娇娇想起耳边那个声音。
“刚子,你能陪我走走吗?”
林娇娇声调温和,但在刚子听来却如雷贯耳。他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接着心里边一通乱跳:不会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陪林娇娇走出村子,边走边掐自己。林娇娇就在他身边,伸手可及。她的呼吸,她身上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刚子有点晕。清风明月,小溪流水,林子里传来沙沙树响,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跟做梦似的。
“你说当年我也一块儿去了延安,我们现在……”
“你最终不没去吗?”
“那不是身不由己没办法吗?!”
“多少年了?今年藿香五岁,有六七年了吧?”
“我是替老爷子……”
“后来听七婶说了。”
“那你现在怎么看?还觉得我那什么吗?”
“人在做天在看,人看算什么?关键在你怎么做。一个人看另外一人,总是有盲点和片面的地方,比如那天我气急了拿柴刀砍你,为什么?因为你说那些话太气人了,我遣散工人,让他们挑走木料,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家里没一个大子儿,箱底全都扫了还剩半升多米,你一下喊来这么多工人,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叫我怎么办?我知道正德堂一直是你一块心病,可做什么事也要量力而行对不对?你留下烂摊子我替你收拾你反过来骂我,你说有没有这道理?”
“那天,是我不对。”
“你不对在哪儿呢?就是把人给看扁了。一个人总是看别人的缺点,这是片面,老把别人往坏处想,这是偏激,如果根本看不清对方,这就属于有盲点了。”
这就是“抗大”毕业出来的!刚子侧脸偷偷瞟了她一眼,林娇娇这话里有话啊?
“那你看清我了吗?”
“我以前看你可能有片面,也有偏激的地方,不瞒你说,平子牺牲后有段时间我还曾怀疑过你……”
刚子一听就急了:“你怀疑我?怀疑我什么?怀疑我害死平子吗?”
“你急什么吗?我是说曾经,今天我当你面说出来,说明我现在已经打消这怀疑了。所以说刚子,你我相识相知这么多年都还有盲点,你能保证你新认识一个人他就一定那么真实、可靠吗?”
“你是说……”
林娇娇前后左右看了看,做了个噤声手势说:“刚子,你必须实话告诉我,下午你答应他什么了?”
“联系织田姐啊。”
“为什么?”
“他说老师们设计出一种特殊武器,得从外头进口钢材,问我能不能跟织田姐联系,帮着进点。”
“你怎么联系?”
“打电话联系啊。”
“他这儿有电话吗?”
“说明儿一早就去镇上。哎我说,你这么来回问什么意思啊?”
“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你说他们不是八路?”
“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不过说老实话,怎么说呢,反正他这人吧,特深,什么事都跟早计谋好了的,跟他说话,你上半句还没说完呢,他下半句就那儿等着了,把你噎得这难受。我心想,这八路首长怎么这样啊?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还有呢?”
“别是咱疑神疑鬼,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吧?你看人打鬼子救老师,羊粪蛋、政委也都见了,这能是假的吗?再说,老爷子还在鬼子手里呢!”
“拿老爷子说事,这本来就不是八路的做派!”
“他说,如果我不为八路军做一两件好事,他们师出无名。”
“什么叫师出无名?救群众于水火之中,这是八路军一贯优良传统!”
“他说我是伪军医官,救伪军家属……”
“老爷子怎么算是伪军家属呢?你没跟他提平子吗?”
“提了啊,可人不听啊!”
“我越听越觉得这像是一场交易。你帮他们联系织田姐,他们帮你解救老爷子,八路军能这么办事吗?”
“人说了,‘我不跟你做买卖’。”
“这不是买卖又是什么?老爷子俩儿子,一个八路一个伪军他非往伪军那边靠,还说什么救伪军家属‘师出无名’,他这明明是逼你就范,让你乖乖按他们设定的路线跟织田姐联系。不信你看着,你要没联系上织田姐,他们还帮不帮你救老爷子?!”
“那你说怎么办?我就这么跟他们耗着?老爷子他耗不起啊!”
“大不了我去求杨子敬!”
“人家要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刚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哪?一点小事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老爷子他是小事吗?”
“拿一个老人家生命安危说事,本来就是他们不对!这官司打到延安,我也不怕!”
林娇娇身上那股劲儿又回来了。
二
晚餐时张大川破例喝了一小杯当地的“烧刀子”。
他对下午的谈话结果很满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上午他就能与织田加代联系上了,届时,他将完成他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
张大川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帝国大学,与大多数靠着显赫家族背景,从陆军小学、陆军士官学校一帆风顺读到陆大的同学们不同,他出身贫寒,父母都是濑户当地老实巴交的渔民,他之所以能跨入陆大门槛,完全是凭着实力,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毕业后,他并没像很多同学那样直接进入参谋本部,而是以少佐衔被编入预备役,受聘于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调查课,深入中国东北各地收集情报资料,那年他二十五岁。不到两年,他就熟练掌握了汉语口语,不出五年,已经能通读中国的经史子集了。无论上流社会还是下层的三教九流,他混迹其中如鱼得水。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张大川根据他多年来谍报工作心得,上书日本陆军部,建议成立一所专门以培养间谍和特工为目标的特种学校,很快获高层批准,张大川也从中国东北调回东京任教。因为学校设立在当时的中野区,所以又称“中野特种学校”。
张大川当初设想成立这样一所特种学校,完全是鉴于当时中国战事一触即发,日本情报系统各自为政、人才匮乏的现实,但学校成立后不久,原先以培养间谍和特工为主要目标的构想被渐渐改造为“培养德国勃兰登堡式特种部队的摇篮”,按川崎校长的说法,那就是:“由我们这里撒下种子,将花开遍整个世界!”
川崎校长的意思是,由中野特种学校培养出来的学员,将率领帝国特种部队攻占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张大川听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别说整个西方现在都让德国人把着,就是东方,你敢去碰苏联这头大象吗?一九三九年诺门坎之战,朱可夫将军指挥苏联远东军击溃两个师团约四万名关东军,从此日军关东屯精兵八十余万,始终不敢越北线一步。北进失败后,日军主力掉头向南。南方就那么好打吗?一九三九年后,表面上看日军一路凯歌,克南京,下南洋,中国国土大部沦陷,东南亚一带的英美守军也被扫往印度。陆军的胜利刺激了海军,一九四一年,日本海军居然要去碰碰夏威夷这颗美国人眼中的珍珠了,结果再次捷报频传。整个日本陷入了巅峰的疯狂。
从那天起张大川就断言,日本必败!
本质上说,张大川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他从来就不相信“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鬼话,因为他太了解中国,同时也太了解日本了。要构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首先就要征服中国,而彻底征服中国,简直就如同蛇吞象般难以想象。可他那些同学,在参谋本部地图上指指画画的参谋们,偌大个中国都填不饱他们的胃口了,他们剑指东南亚、太平洋,甚至都指到美国的家门口了!
在这点上,张大川倒是很同意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的论断:“日本的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虽强,但这些力量之量的方面不足。日本国度比较小,其人力、军力、财力、物力均感缺乏,经不起长期的战争。日本统治者想从战争中解决这个困难问题,但同样,将达到其所期求的反面,这就是说,它为解决这个困难问题而发动战争,结果将因战争而增加困难,战争将连它原有的东西也消耗掉。”
张大川不知延安窑洞里的毛泽东是怎么推断出这个结论的,但他的确切中了日本的要害。张大川不很同意毛泽东关于战争正义性和非正义性的说法,但仅从战略层面来看,这场战争在刚开始发动的时候就已经输定了,因为日本打的不止是一个中国,而是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一条蛇想吞下一头大象,结果被迫与一群大象作战。一个资源人力匮乏的国家,一个没有战略纵深的国家,一个没有冲锋枪,坦克装甲薄得像纸片,航母因为没有石油而停泊在船坞里的国家,一个内阁换得比风轮还快,朝令夕改,更谈不上总体战略的国家,它或许能取得一系列战斗、战役的胜利,但它能取得最终的战略胜利吗?
笑话!
去年年中那场中途岛之战,日本的败象已渐渐显露出来了,七大王牌主力师团都被抽调去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国,花都已经撒出去,现在要动用种子了!参谋本部的一纸密电让张大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透骨寒意!
也不知道他那帮混蛋同学们是怎么想的,暗杀?难道暗杀,哪怕是最高级别的暗杀就能扭转一场战争的走向吗?张大川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著名成语:黔驴技穷。
自然,作为军人,军人们的老师,他别无选择,但他知道,他目前所做的这一切,也只是尽力补天罢了。
张大川挑了挑煤油灯上的灯芯,再次打开《论持久战》这本油印小册子,大概是翻阅次数多了,册子的边角都有些卷了。中国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因为“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毛泽东却反而推之,说要同日本打一场“持久战”。持久战对中国来说固然是一场灾难,而于日本,绝对是一场噩梦。
“中国必胜,日本必败”,“这就是我们的结论”,这类词语不断从字里行间跳出来,刺激着张大川的神经。
刚过四十眼睛就花了?张大川放下册子,用食指和大拇指不断揉着双眉之间的睛明穴。
这次率队进入中国,扮演延安工作队张大川这样一个角色,感觉就像一个演员在背台词,而他背的台词,与他的信仰、主义和渗透到骨髓血液中的基因完全背道而驰,于是,角色与本色,台词与潜意识,理性与感性时而搅拌在一块儿掰扯不清,时而又大打出手,打得昏天黑地,张大川在这种人格分裂的漩涡里痛苦地挣扎,他不时问自己:我到底是谁?八路军工作队张大川?还是中野特种学校的上原大川?
“首长,该吃药了。”高纪兰拿着药片和水壶,站在张大川面前。
“哦,是你啊,”张大川回头看了她一眼,“谈得怎么样?”
“您又忘吃药了吧?”高纪兰将药放入张大川嘴里,递上水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谁说的来着?”
“列宁!”张大川喝了口水,吞下药后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就是拉家常,唠嗑!”
“家常往往拉出线索。”
“我说首长,您能不能放松一会儿?别一天到晚工作啊工作,有时候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张大川笑了笑说:“那好,我们不谈工作,唠唠嗑吧。”
高纪兰从张大川手中接过水壶放在一旁,拉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说:“这还差不多,唠啥说吧!”
张大川想了半天,笑道:“除了工作我还真不会唠了。”
高纪兰也笑了:“还是我来吧。首长我能问您一私人问题吗?”
“什么?”
“您都四十了怎么还不结婚哪?”
“一般来说,女同志问这样的问题除了好奇,就是想追这位四十岁的人,你属于哪种?”
高纪兰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理理头发,大胆地望着张大川说:“属于后者。”
张大川本想开个玩笑,没想开出麻烦来了:“你开玩笑吧?”
“不,我说的是真的。”
“那什么,”张大川显然有些慌乱,“林娇娇这人你觉得她怎么样?”
高纪兰不干了,她晃荡着张大川的手撒娇道:“你赖皮!不带这样的!”
张大川甩开她说:“注意影响!”
高纪兰噘着嘴嘀咕道:“注意什么影响啊就我们俩人?!”
张大川逐渐恢复原先的状态说:“大敌当前,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谈情说爱合适吗?”
高纪兰低下头不说话了。
张大川打破尴尬说:“说说林娇娇吧。”
高纪兰不愧为张大川高徒,不出几秒钟就从原先情绪中调整过来说:“她从‘抗大’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里带孩子侍候老人,但我能感受到她灰尘下面那颗闪光的珍珠,一旦尘埃褪去,她就是一名出色的女共产党员。”
张大川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说:“那么现在呢?”
“现在?有可能是个潜在的威胁。”
三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子就出状况了。
出发时还好好的,进入镇口关卡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等进入邮局拿起电话时他突然说电话号码忘了,把一旁王山田急得,大冬天汗都下来了:“昨天不谈好好的嘛,怎么今天拿起电话把号码给忘了呢?”
“这不睡一宿了吗?”
“你再好好想想,啊?”
“要想起来我早拨号了,还用您说!”
“那现在怎么办啊?”
“别急啊,王老师,要不咱先去茶馆坐会儿?兴许一会儿它就冒出来了。”
王山田朝边上看了一眼,低声说:“小点声!你作死啊什么情况还去茶馆?!”
刚子眯起他那双小眼睛,一脸无所谓地说:“我怕个鸟啊,内藤有本事把我抓去,换我们老爷子!对了王老师,你们那俩同志回去了没有啊?要不跟他们联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