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回王庄战役真把张大川给打疼了,五十六名学员死了五人,还有七人不同程度受伤,要不是内藤把他们接到寮海,剩下这四十来号残兵败将这会儿还在山上转腰子呢!
那天从王庄撤出来后,他本来是想当即撤回寮海的,没想在山口又让古董打了一家伙,生生给逼回到山里。以后那两天时间里一直猫在他原先那个秘密营地,想休整几天后再战。王山田和几位骨干学员见他都打红眼了,都劝他说,现在不比半个月前了,我们身份已经暴露,孤军深入粮草不济,别说再战,不让独立旅包饺子就已经万幸了!再说伤员怎么办?他们当中有好几个再拖下去那可是要送命的!
可任凭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张大川仍固执己见。
最后还是高纪兰懂得她这位老师心思,问他说,您这么待下去到底想干什么呀?!
张大川说,不报此仇我誓不罢休!
高纪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是谁啊?您是我们尊敬的教授,大伙儿的主心骨啊!您怎么能跟杨子敬甚至刚子这种人一般见识呢?!再说了,赵文宇已经放回去了,如果中间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他现在已经开始在独立旅发酵起作用了。您原先不是设想在他之上再添一把火吗?
张大川心里的一根弦被高纪兰拨动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服输说,我堂堂帝国皇军之威绝不能折损于这群流寇小儿手上!
高纪兰依偎在他怀里,用柔软的小手抚摸着他胸膛说,我知道您雄才大略气贯长虹,哪能与小儿们一般见识?首长,我相信您下步计划一旦实施,其威力一定远胜于参谋本部的那个零号计划!
张大川心中第二根弦被拨动了,但他还是没有松口:你知道,临行前我就曾宣布,这次行动我们绝不依赖于驻军的一兵一卒!
可那是零号计划首长!您现在是零号计划的延伸和拓展,您原先那项限定禁令不适用于现在啊!
内藤会怎么看我们?大本营参谋本部又怎么看?
不论他们怎么看,成败论英雄!
高纪兰终于说服张大川向大本营发电,并在内藤接应下转移到了寮海。到寮海的当天晚上,内藤设宴招待张大川一行。在酒席上,内藤以师礼待之,频频向张大川敬酒,但张大川始终郁郁寡欢,浅尝即止,与狂欢的学员们形成鲜明对比。高纪兰怕张大川失礼,便端了杯酒一直坐在他边上,代他与内藤干杯闲话。
内藤就教师团事件再次向高纪兰致歉说:“实在对不起,纪子小姐,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纪子小姐在教授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高纪兰转脸看了一眼张大川,回头笑道:“联队长客气了,当时因为重任在身不得不出此下策,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多亏联队长出手援救,我替教授谢过了。”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内藤欠身说:“纪子小姐女中豪杰,不愧为教授调教出来的高足,如今后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我定当仁不让,愿效犬马之劳!”
高纪兰凑近内藤问道:“不知联队长最近有没有李茂才的消息?”
内藤听了一惊,说:“您问的是哪个李茂才?”
高纪兰盯着内藤说:“当然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师弟了!”
“他不是回你们那儿去了吗?”
“可后来又跑了!”
“跑了?”
几句话对下来,高纪兰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把握,便说:“如果联队长知道他下落,请不吝赐教!”
张大川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这时突然打断高纪兰说:“以后像这种琐事就不要再劳烦联队长了,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高纪兰挺直身板点头应了一声。
内藤不明白张大川为什么这时候横插一杠子,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呢,还是怕高纪兰说漏嘴家丑外扬?李茂才从东乡村地窖里出逃后,确实到寮海找过他,说自己与教授见解不同而遭受打压,他这是死里逃生才来的寮海,希望内藤能替他安排一艘去日本的货轮,他要回日本去告张大川的御状!李茂才这一出可难坏了内藤,他虽然不很清楚张大川的来历,但从大本营五次三番电报来看,他所率领的这个特别小组肯定来头不小;可李茂才这样的皇亲国戚岂又是他一个区区联队长得罪得起的?正当他首鼠两端之际,郑责向他搬救兵来了,说是奉首长之命要借司令部地下室一用。这时内藤已大致知道了郑责、李茂才几人与张大川,以及张大川这次所执行任务之间的关系,也懒得问他借地下室何用,大笔一挥便批给他了。郑责拿了条正要离开,内藤喊住他说,你那位搭档又回来了,你要不要见见?郑责问哪位搭档,内藤就把李茂才直接踢给他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李茂才,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待在寮海,还是让郑责给弄回国去了,他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宴会结束后,高纪兰搀着张大川回到他房间,替他倒了杯水说:“那个内藤正要开口呢,您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说了?”
张大川将水杯摔地上吼道:“你还嫌我们的脸丢得不够吗?!”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不明白教授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难道不问就不丢脸了吗?首长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既是他成功的动力,有时候也往往会成为他行动上的障碍。高纪兰今天之所以向内藤询问李茂才的下落,自有她的考虑。自从上庄行动失利后,她就知道他们这次完了,首长所谓的下一步计划,那只是强弩之末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她不相信一个赵文宇就能把八路军搅翻了,他再咬能咬到哪一层呢?反间计成功的前提是层级,一个下士决反间不到联队长身上,同理,一个独立旅机要参谋他也绝反间不到八路军总部去,哪怕再押上织田加代也不行,首长这是利令智昏、一厢情愿!她好几次想跟首长说,该想想退路,想想怎么向参谋本部交代了,可每每话到嘴边,看他那脸色又咽回去了。她今天之所以问李茂才下落,就是想替他找条退路,搭个体面台阶。
可首长不领她这个情啊!
高纪兰趴在床上哭,而且哭得很伤心。她本以为首长会过来哄她,哪怕只是安慰几句。但没有,一直等到她睡着了,他也没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觉醒来再看时,首长还坐在桌前。她又气又恼,还有些伤心。她起身走到他跟前,替他披了件衣服说:“对不起刚才我睡着了。”
张大川拉着她坐到他膝上,紧紧搂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颈处。高纪兰摸着他头发柔声说:“对不起,我让您生气了。”
张大川抬起头近距离看着她问道:“你实话告诉我,我们是不是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怎么会呢?”
“但你眼睛告诉我,你同意我这个说法。”
“我们这次行动,第一破坏了他们的采访,第二抓住了织田加代,第三也正是我们目前正在努力的下一步计划……”
“没除掉被采访对象就是失败!!”
“即便把它称之为失败,那也不是您的过错。”
“我是这次行动总指挥,我就要对行动中任何一个失误负责!”
“大川,”高纪兰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像他的妻子,“不要再往自己肩头压担子了,您这样会把自己压垮的!”
“我不能这样原谅自己!”
“无论您原不原谅,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这么折磨自己于事何补?!”
“你说我该怎么办?”张大川第一次在他的学员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
高纪兰从他身上起来,将他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胸中,说:“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一定是个好天!”
二
“首长完了。”李茂才对郑责说。
郑责不以为然说:“不是完了,是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
李茂才笑郑责榆木脑袋,说:“你这是替他遮丑!参谋本部密令中说得很清楚,零号行动主要目标就是八路军总部,或中共北方局主要领导,规定时间是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前,现在规定时间早过了,行动达成目标了吗?”
“直至今天,行动还在进行。”
李茂才懒得跟他争论,转换话题说:“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喝酒那次吗?”
“怎么了?”
“那时候你我煮酒论英雄,多快意啊!”
“那是你,你一个人纵横天下,喝酒论英雄,我可没这样的才学。”
李茂才笑着拍拍他肩膀说:“我回到日本后会想念你的。”
郑责也跟着淡淡笑了笑,心想,你能不能回还另说呢!
郑责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了首长的良苦用心:以处分的名义将他安插到内藤联队,是把他当成钉子;看在兄弟情分上让他放逐七条,其实是为以后对付织田加代布下的眼线;如今处置李茂才人尽其才一箭三雕,更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首长英明,深谋远虑啊!
自从上次在泰兴楼曝光后,首长再没与他联系,他知道首长生他气了,冷落就是一种责罚。但后来李茂才被关了禁闭,直至整个行动因为刚子而遭挫败,他才知道当初自己和李茂才犯下了多大的错误!但首长并没忘了他,就在他登岛见织田加代的前一天,郑责接到联络员转来的首长密信,让他第二天中午率队赶赴东洲岛接应。鉴于上次泰兴楼教训,郑责特意问联络员说,首长有没有交代,明天带多少人,带什么样装备,着什么装啊?联络员回答说,在他临出发前,首长只说了一句话:让郑责随机应变。
被冷落近半月后再度起用,让郑责受宠若惊,他第二天从宪兵队精心挑选了一小队人马,轻装便衣乘炮艇赶赴东洲岛接应首长。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首长这次交给他的任务竟是如此难以承受之重!首长在将织田加代几人交到他手里时说,精心呵护,我会随时与你联系的。握着首长那双温暖厚实的大手,郑责眼泪都快下来了。看着首长登船时的背影,他深深一鞠躬,嘴里喃喃自语道:请首长放心,我郑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在此后这十几天时间里,他将织田加代请进首长事先备好的一条渔船里,精心呵护,他自己则和士兵们在岛上风餐露宿。为保险起见,他还专门从寮海调来两艘炮艇,对周边海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
他有时候也会到渔船上去坐坐,跟织田加代聊聊天。织田加代的日语和中文都讲得很好,而且声音中充满了一种中年女性特有的磁性。在一次聊天中,郑责终于忍不住夸赞她说,怪不得我弟弟都被您声音给迷死了!织田加代笑笑问说,你弟弟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就职?他们就这样把话题转移到七条身上。
七条现在已经是南洋广播公司一名成员了。织田加代很感慨地说,你们兄弟两个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无论是外貌长相还是性格特性,一点都不像!郑责也附和说,所有人都这么说。织田加代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强调说,尤其在对这场战争的观点和看法上。郑责立即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说,那是因为我们立场地位不同,我是一名帝国军人,军人从来就以服从为天职!织田加代反驳道,你弟弟也曾是一名军人!郑责叹气道,但是是一名不称职的军人!
那次对话持续了许久,织田加代拿出她所有看家本领,最终还是没有说动郑责,她最后感叹说,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立场,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你中毒太深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幡然醒悟的,但愿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晚!对此郑责的回答是,为什么一定是我呢?如果有一天七条知道了真相,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织田加代听出郑责话中有话,便问,你这什么意思?郑责说,你知道七条他是怎么去南洋的吗?是我亲自押他到码头,送他上船的!你以为我这是在帮助他逃跑吗?哦不!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精心安排好的,从七条上船到南洋,一直到进入您办公室,他身后一直拖了条长长的尾巴!
织田加代惊呼道,你们一直在跟踪他?!郑责得意地笑了笑说,是,一直在跟踪。
为什么?!
就是为了今天我们能在这里相会。
织田加代气得摔了杯子:你们这么做太卑鄙了!
郑责心想,更卑鄙的还在后头呢!
虽然他不知道首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坚信,首长把织田加代圈禁在这座孤岛上,一定有他的道理!
直到昨天,联络员再次送来首长书信,他才恍然大悟,接着是拍案叫绝: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首长,才是首长设想出来的惊天大局!
看完书信后他立即下令开船,织田加代的保镖和她的随行人员由宪兵们押送,分乘两艘炮艇先行返回寮海,他和李茂才上了织田加代那艘渔船殿后。李茂才不解,问他说:“你这什么安排啊?把最重要人犯搁破渔船上,炮艇倒先走了,万一敌人半途拦截怎么办?”
“就你聪明!”郑责不屑道,“我这属于临时起意,敌人怎么会事先获悉呢?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获悉我们返航,他们怎么想得到我们织田加代会在这艘破渔船上呢?其三,你听说过敌人有海上军事力量吗?!”
郑责这三点说得李茂才一愣一愣的:“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了?”
郑责指指脑袋说:“首长教的,都存这儿呢!”
“行吧。”爱谁谁教,反正都快回去了,较这劲还有什么意义呢?李茂才随郑责走进驾驶舱,说,“我的事你别忘了!”
“放心吧,”郑责一时兴起,抢过船老大手中舵把对他说,“后头待着去!”
看船老大走出驾驶舱后,李茂才问郑责说:“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聪明!”郑责把着舵就跟小孩玩具似的,“趁到寮海还有时间,跟你说点事。”
“说吧。”
“你昨天不是说什么首长完没完吗?我今天跟你透个底吧,也省得你回日本幸灾乐祸胡说八道!”
李茂才觉得郑责今天有点奇怪,说话办事好像也比以前谱大多了,便问:“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位首长还能变出什么戏法?!”
郑责往后看了看,压低嗓音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打着八路旗号能撑这么久吗?”
“可能延安工作队这块牌子比较硬吧?”
“越硬的牌子越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你说你是彭德怀,这牌子硬吧?可你打一天我试试?”
李茂才觉得也对:“那你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