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从全团调集了精兵强将进行了补充,仍然是红军团丛林围剿的尖刀。我要冲锋在第一线,用敌人的鲜血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虽然这样我的职务由正营职降到了副营职,新的任命下来我还是很高兴。这是我们正面面对敌人的机会,我不想丢掉这样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否则,战争一旦结束,我将留下终身遗憾。战争的血腥让我对生死的挑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一个爱冒险的人总呆在指挥所里,我心里会憋屈死。
吴向东被调去军里的装甲处任处长,主要去协调装甲部队和步兵分队的协同行动。此后,这个伏龙芝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再也没有带过兵。在马德胜的眼里,吴向东只能算个谋士,不能算作将才。若干年后,我无数次跟马德胜讨论过米迈谷战斗的成败。我认为这样的过失不能全都记在吴向东的头上,我们执行的是他马德胜的作战方案。按当时的情况,我们当时的决策是对的,部队不能强攻硬打,应该更早地撤下来。唯一不当的是当时吴向东犹豫了。很多年里,我一直在骂吴向东这个胆小鬼。当时,他是因为惧怕马德胜的责备而迟迟没有发出撤退的命令。再有,第一次面对惨烈的流血死人,我们的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心理上有些慌乱。他们那代人也都是这样走过来,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因此他们的内心更强大一些,他们见到的死人太多了,已经锤炼到了处于生死而不惊的境界。
3
年迈的时候马德胜也承认他在这件事情上过于武断。但无论如何,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是因为我们的片刻犹豫而留在那片山谷地带,这样的折磨让我和吴向东一生都得不到解脱。以至于很多年后吴向东因军事交流重返米迈山谷旧战场时,他跪倒在高山之下,把身体匍匐在地上,捧着一把黄土放声悲歌。
围剿从米迈谷开始。时隔几日,部队重返老战场,一连的战士们心情极其复杂。就在这里,身边那些熟悉的人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就在昨天,军区的报纸全版面刊登了米迈谷战斗的新闻,文字后面还配发了编者按和一张撰稿记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梅雨婷,她带着钢盔,趴在堑壕的灌木丛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这张报纸我读了很多遍。梅雨婷在文章里描绘了这场战斗的激烈和悲壮。
她在文章里写到了顾大海,写到了两翼攻击的部队,还写到了我,唯独没有写到林中虎。可是我知道,林中虎在她的心底。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文章里没有写到顾大海的失踪,更没有写到林中虎的寻找之旅。
她没写顾大海的失踪是因为害怕方晓珂看到报纸后担心。战争爆发后,方晓珂天天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担心顾大海会出现什么事情。没写到林中虎,这正是她的焦虑所在。
她渴望得到林中虎的消息,可她又害怕得到。那些日子天天死人。她害怕哪一天会得到林中虎阵亡的消息。后来,我听说,团里政治处每天都能接到上级有关顾大海寻找的询问电话。上级部门要求这方面的情况每日一报。我能猜测到梅雨婷每天在军部机关等待林中虎和顾大海消息的焦急情形。她着急的时候总喜欢抱着两只胳膊在军部帐篷门前走来走去。我渴望见到梅雨婷一面。这样的时候能远远看她一眼就很满足。我想林中虎也是。我不知道他在大山深处的哪个地方思念着她。梅雨婷是作战部队中第一个到一线作战部队采访写作的新闻记者,这其中有她对新闻事业的热爱和对我们这支军队的关注,当然也不能不掺杂一些对林中虎的个人情感。一个女人走出安逸稳定的军区机关,穿行在硝烟弥漫、子弹乱飞的战场是需要勇气的。这就是爱情的勇气。
马德胜也十分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他曾经因我们没有看住林中虎让他单独行动而发过脾气。吴向东因此还担心马德胜再次迁怒于他。但后来,马德胜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他知道,我们无法阻止林中虎去寻找顾大海。
4
搜索围剿的部队推进很快。我带领侦察排的尖兵班凸在前面和左右两翼,后面跟进的部队始终保持在轻武器的射击距离之内。我在丛林中寻找林中虎的足迹。一路上好像四周都在散发着他的气息。灌木丛里,有他砍过的印记。很显然,他已经穿越这片山地,走出去很远了。搜寻的部队接触到了小股的敌军特工,他们像一只只跳骚在林子里跳来跳去。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按照预定的清剿范围向前推进。
一张大网慢慢被收拢,被围猎的敌军像网里的鱼开始露出水面。友邻部队不断传来好消息,敌军以营连单位分散的部队不断被歼灭。这天中午,尖兵班长报告,前方有一条大河,河的上游方向发现有一个敌军的聚集点。
我找了一个便于观测的位置,用望远镜顺着溪流向上望去,河对岸山崖、坡地、灌木丛深处都有构筑工事的痕迹。我观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条河从两座山峰之间流过,河面大约有十多米宽,对面山峰陡峭,植被茂密。唯一的一座桥很狭窄,连接着河的两岸。桥头上几个女子公安军在巡逻。丛林深处几张模糊的伪装网隐藏在灌木丛里,幽深的炮口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可以判断,河对岸很可能就是敌军的主力部队,他们被拉网式的围剿压缩到了这里,凭借天险作最后一搏。
我推测,战斗一旦发起,敌军就会炸掉大桥,这样我们的坦克和重武器就过不了岸,步兵要想接近他们十分困难。我对所有人都强调了桥的重要性。连属炮兵,重武器,构筑阵地,狙击手瞄准桥梁对岸,阻止敌军炸桥。红军团一营全部到达沿河一线,坦克集群随后就到,炮兵也已经沟通完毕,只等进攻的号令一响,我们就杀过去。
一场大规模的战斗就要打响了。
天空中随风飘来大团大团的乌云。云掠过山顶,仿佛是压着树的枝头翻滚而来,暴风雨就要来临。我的作战方案很快形成。副连长集中兵力依托坦克对桥对岸实施佯攻,攻击要猛要狠,造成强攻的态势。暴雨来临的一瞬间,我带领侦察排武装泅渡过河,渗透到河对岸去巩固河滩阵地,为后续部队的泅渡提供条件。
5
起风了。狂风带来了闪电。一道闪电从天边撕扯到头顶,炸雷在头顶响起,震耳欲聋。暴风雨来了。霹雳闪电到来的那一刻,军属炮兵师、师属炮兵团、团属炮兵营的火炮呼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狂风暴雨一样砸向了河对岸的山坡。炮火袭击十分钟,我下达了攻击命令。三辆坦克向河对岸齐射,一连所有轻重武器顺着桥的方向对着河的彼岸开枪射击。佯攻开始了。桥上的攻击果然吸引了对方的火力。桥头几个暗堡同时向这边射击。几乎与此同时,我带领着突击分队下了水。
雨很大,天地一片混沌。雨水落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形成一层薄雾。迷茫的雨雾笼罩了河面,掩护了我们的泅渡。河水很急,携带着装备泅渡很难。我眼看就要到河对岸了,却又被河水斜着冲出去很远。我们奋力向前游动着,河对岸触手可及。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敌军发现了我们的偷渡。就近的重机枪开始向我们射击。十几个模糊的身影一边射击一边向我靠近。子弹在雨幕中穿行,噗噗地落在水中。冲在前面的几个,很快沉入了河底。那一刻,我心想,完了。我们几十个人可能要丧身河底了。就在这个时候,对面靠近河岸的丛林里,一个身影在快速跳跃移动。人影发射出一道火光,是枪榴弹。剧烈的爆炸声就在十几米的地方响起,距离我们最近的那个火力点很快哑掉了。那一瞬间,我很激动,是林中虎。
危难关头总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上一次是顾大海,这一次是林中虎。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事情就是这么巧合。我的两次突击,都跟河流有着分不开的联系。我的继母冯婉茹说,我是龙,自然离不开水,只有在水中才能逢凶化吉。冯婉茹说这话有些迷信的色彩。我不相信宿命。我想如果我真的是龙,离不开的水就是林中虎和顾大海,还有那些中弹后沉入水底的战友,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枪榴弹响过之后,是一连串的冲锋枪响,对着冲向我们的敌军,他像在丛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一边奔跑一边射击。河岸靠近的十几个敌军被突然间打懵了,掉头追向山林。半分钟的时间,我和十几个侦察兵爬上了河岸。上岸的突击队员抱着冲锋枪一边扣动着扳机,一边向山上跑。一阵猛攻猛打,十几个敌军倒下了。我寻找到有利地形,架起了重机枪,很快控制住了渡口。河对岸的二连、三连泅渡已经开始。
林中虎在丛林中只那么光影一闪就消失了。
虎
1
暴风雨到来的那一刻,我等待的机会来了。
铺天盖地的炮火随着滂沱大雨一下子就倾泻到了我的周围。一发炮弹落在我身边炸响,紧接着剧烈的爆炸声在山坡上此起彼伏。这是我们的炮声,我们的人要渡河了。借着闪电的亮光,我看到一群敌军朝着河岸边奔跑。岸边的一个重机枪阵地也在向水中射击。我们的人在泅渡。敌人在朝水中毫无还击能力的泅渡者射击。我的枪榴弹一下子就瞄准了机枪阵地。借着扣动扳机后强大的后座力,我一跃而起,对着向河岸冲击的敌军扫光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敌军慌乱的一瞬间,第一批泅渡者上岸了。我听到了久违的国产重机枪的声音。
暴雨中,激烈的炮战在河两岸进行。人与人的博弈在河的这边全面展开,双方战成一团。泅渡过河的部队越来越多,我们的坦克也推进到了岸边。守卫的敌军一片混乱。这是我营救顾大海的最佳时机。我在丛林中疯狂地奔跑。我的眼前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关押顾大海的岩洞。丛林里的敌军不停地朝着河岸奔跑,他们在增援靠近河岸的守卫部队。我们的炮兵在延伸射击,一发发炮弹落在人群里,被冲击波掀翻的泥泞草地和抛起的人体一起起落。我避开人群朝着岩洞跑去。因为穿着敌军的军服,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冲我叫骂,混蛋,不准后退,你该朝着河岸的方向跑。没等他向我开枪,我一梭子子弹结果了他。那会儿,子弹满天在飞,没有人知道是谁朝他开了枪。
岩洞靠近阮世雄的指挥部。敌军的防卫更加严密。岩洞的门口有一个持枪的守卫和一个伏在机枪阵地里的枪手。我取出单兵弩对准机枪手的后颈动脉,飞出的短箭一下子就击中了他。他哼了一声便倒下了。持枪卫兵刚把枪横过来,我飞出的匕首就刺中了他的喉管。
2
黑漆漆的岩洞里传来了哭声,年轻的新兵在哭泣。一个新兵说,我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了。又一个新兵说,我想家,想俺爹俺娘还有俺姐。另一个新兵说,我们还不如那些死去的战友,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当了俘虏,就是死了也羞死先人。
我听到了顾大海熟悉的声音在呵斥他们说,不许哭,长点儿我们中国军人的骨气,既然没有勇气去死,那么,你们就应该好好地活着,你们听到了吗,我们的炮声,我们的枪声,你们要寻找机会逃出去,要回家,回到我们的祖国去,你们还年轻,今后的道路还很长。
诚恳、宽厚、和善,温暖如乡土之上满地铺洒的阳光。这就是顾大海。漆黑的岩洞里,我顺着声音冲过去,呼喊着顾大海:“班长,我来了。”我扑向顾大海,掀起担架上的白床单,紧紧地抱住了他,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顾大海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把长满蓬乱胡须的脸扎在我的肩头用嘶哑的哭腔呼唤我:“虎子,是虎子吗?”我哭着说:“是,我是虎子,班长,我带你回家。”抱起顾大海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子短了一截。他被截肢了,没有了双脚,木棍一样的双腿还缠着纱布。他的眼睛也缠着纱布。好像眼睛也瞎了。我被眼前的顾大海给震撼住了,半分钟没回过神来。
四个新兵惊讶地看着我。他们搞不清楚,一个敌军的军官怎么突进来救他们。我用工兵钳剪断了捆绑他们的铁链,抓起床单一扯两半,把顾大海绑在我身上命令他们说:“我是R军参谋林中虎,现在,听我的命令,轻伤员负责重伤员,拿好门口的武器,跟着我往外冲,能不能活着出去,活着回家,这就要看我们的造化了。”
3
我们冲进了山林。迎头正碰上了糯康、公安军女排长和美秀他们。糯康挥了挥手,公安军的女兵迅速抢占了两侧的高地,向我们开枪。他们在上面,我们被压迫在了一个小土丘下面。火力很猛。我们根本抬不起头来。顾大海伏在我的背上对我说,虎子,把我和一班副放下来,你带他们四个新兵冲出去。我说,不。顾大海说,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们精神上扛不住,我早就把自己干掉了,我已经是废人了,可他们不是。现在好了,你来了,我把他们交给你,带他们出去,记住,帮助他们抹掉这段历史,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接着说,不。顾大海有些恼怒。他咬了一口我的肩膀说,放下我,带他们出去。我怒吼着说,闭嘴!你给我闭嘴!我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找你,你却跟我说这个,你还是我的兄弟吗?顾大海摇摇头喃喃地说,为了一个废人,你不值得。我强压着愤怒,扭过头对着背上的顾大海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方晓珂怎么办,咱闺女怎么办,你的顾四方怎么办?这是我这辈子对顾大海发的唯一一次火,也是最后一次。
顾大海空洞着眼窝对着我很久,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或许,在被俘的这段日子里,他是靠这些人才支撑到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