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枪声在我身后响起。糯康指挥着十几个女兵向我们接近。这个打了三十年仗的老兵战术上很有一套。在他的指挥下美秀她们开始对我们实施迂回包围。美秀她们这些公安女兵显然军事训练很正规,战术素养也不错。她们借助地物地貌移动身体的时候十分敏捷。我对几个被俘的士兵说,我的枪一响,你们腿脚灵便的就往后面的林子里跑,进了林子往右跑半公里,那边有个缓坡,顺着山坡滑下去,向右拐,你们就接近河岸了,那里,我们的人已经渡过了河,跑到那儿,你们就安全了。说完,我操起两支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喊了一声,一、二、三,对准左右两侧的敌军一阵猛烈的扫射。四个新兵疯狂地朝着我身后的林子跑。敌军女兵们迅速卧倒,但我的枪还是击中了右侧最前面的一个女兵。她叫了一声向后倒下去了。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我的心疼了一下。我击中的正是年轻的女兵美秀。她向后仰倒的那一刻,长长的头发在风雨中飘舞。
参加战争以来,我还从来没有杀过女人。战争早期,我曾经有无数次遭遇过荷枪实弹的敌方女兵和女民兵,她们毫不留情地向我开枪,射杀我的战友,我都没有回击。可是,此刻,我扣动扳机的手没有停,两串火舌穿过风雨,压制住了向前冲击的敌军。弹雨里不断有人倒下,我看不清楚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打完了枪里的子弹,背着顾大海向着右侧前方拼命地奔跑。我不能朝着身后的林子奔跑。那样,我就把顾大海完全暴露给了追兵的枪口之下。雨雾把天地连成一片混沌。子弹在雨幕中穿行,编织出水与火的世界。我踏着泥泞的山地一路狂奔。灌木、壕沟、枯树、杂草在我脚下如履平地。我的眼前没有了任何障碍。我跑出了很远,林子越来越茂密。但我距离河岸越来越远。雨已经停了。大树上的水珠还在不停地往下落,在宽大的芭蕉叶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感觉告诉我,我还是没有摆脱糯康他们的追逐。我嗅着周围的气息。危险好像越来越近。追逐而来的好像不只是美秀他们。追我的人可能更多。
阮世雄的团很能打。河岸边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很长。枪炮声一直延续到天黑还没停止。后来,我才知道,美军遗留基地的山地工事修得很坚固,钢筋水泥掩体经过炮火的狂轰乱炸仍然保护着敌军的有生力量。为了减少地面部队的伤亡,泅渡过河的红军团两个营巩固住滩头阵地后就没再向前突击,只是用坦克和火炮拦截反攻上来的敌人。枪声持续到后半夜才停下来,炮击却继续到天亮。
4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更加漫长。顾大海在发着烧,浑身在不停地发抖。他的伤口发炎了,意识也有些混沌,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晃了晃水壶。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我身上还剩下的压缩饼干和半盒午餐肉已经被雨水浸泡得不成样子。我在溪流边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把顾大海从身上解下来。他的眼睛和双腿都还在流血水。血腥味弥漫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让我的心情更加焦虑。面对累累伤痕、危在旦夕的顾大海我无可奈何。那一刻,我后悔没有从敌军女兵美秀那里带一些药品和纱布来。
我把雨衣铺在地上,让顾大海靠着树坐下来给他喂了点儿水。慢慢地,顾大海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醒了。我说,班长,来喝点水,吃点东西。顾大海轻轻地摇摇头问,那四个兵呢?我没有理会他,用手捏了一些压缩饼干糊糊往他嘴边送。他抬了抬手臂,可是没有抬动,胸脯在急剧地起伏。我知道他在生气,要是放在往常,他一准会指着鼻子骂我。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胸口说,你放心吧,他们朝着河岸的方向跑了,我们的部队已经占领了河滩阵地,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都还活着。
顾大海咬了一下嘴唇说,你为什么不朝着那个方向跑?我没有吱声。顾大海说,我虽然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子弹射来的方向,子弹是迎面而来的,为了我,你值得吗?我说,无所谓值得不值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一定要把你活着带回去。顾大海又要说话,我捏着一小撮饼干压在了他的嘴唇上说,你什么都别说了,你吃点东西,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顾大海使劲摇了摇头,吐掉了饼干说,我说过,我要你带着他们四个离开,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
我有些着急,“一连连长顾大海,虽然我还叫你班长,但你别忘了,我现在是R集团军的正营职参谋,你应该听我的指挥,现在,我奉军长命令带你回去,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养足精神,等会儿,我们离开这里。”
顾大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说:“怎么,开始学会对我下命令了,我告诉你虎子,你要是对我好,你就让我痛痛快快地走,快点,用你的匕首朝着我的这里一下子,我就解脱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朝自己的脖子指了指。
我恼火了:“顾大海,你混蛋,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更不允许你有这样的想法。”
顾大海也有些激动,剧烈地喘息起来。他突然间哽咽着对我说,“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就在我被那帮混蛋追到悬崖边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用步枪顶着自己的下颚,用手枪伸进嘴里,把手榴弹的拉环套在了手上,可每一次,我都没有死掉。因为我是个软蛋,我就是对自己下不去手。我有很多次自己了断的机会,每次产生这个念头,方晓珂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的让人牵挂。还有两个女儿,那么乖巧活泼,我真的舍不得他们。当然,还有你这么个好兄弟,我也舍不得。想起他们,想起你,我突然间怕死了。虎子,不是怕你笑话,我就是一个怕死鬼。我怕我死了,方晓珂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我的老娘怎么办?你知道,我的老娘和方晓珂水火不相容,我要是死了,她们还不吵翻了天。虎子,给你说句实在话,在婚姻上,我不该娶方晓珂。当然,并不是说,我不爱她,或者是她不爱我。我们很相爱,否则,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给我生那么多孩子。可我们的生活很不融洽。我们说的,我们做的,我们吃的,喝的,我们的生活习惯都融不到一块儿去。从娘肚子里爬出来那天起,我们就是两条道路上的人。她想改造我,我也想改造她。结果,我们谁都改变不了谁。我们在心里就开始结疙瘩,日子越久,结下的疙瘩就越大。唉,不提她了。我再想说的就是你,虎子,看着你能出息成这样,我就不想死了,我要是死了,就看不到你指挥千军万马了。我是亲眼看着你成长到今天,说真心话,我真为你高兴。我的眼光没错,你肯定能在部队干出一番大事业。谁说我们农村兵不行?咱们农村兵也有栋梁之才,能当将军,能当司令。”
我拍了拍顾大海的手,说:“所以,班长,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回去,见你的老婆,见你的孩子,见你的娘。”
顾大海突然哭了。这个过去身材高大,刀架在脖子上都不含糊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见方晓珂,怎么去见我的女儿和母亲?我一个废人,能给予她们什么,只能是个拖累,一个饭桶,一个废物。”
我急切地说:“班长,你放心,从今天起,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你要好好地活着,你的眼睛不好,我有眼睛,你的双腿不好,我有双腿,班长,你别哭,你的眼睛有伤,这样哭,对眼睛的伤口愈合不好。”
顾大海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把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扯了下来,“眼睛?我已经没有眼睛了!”
5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顾大海的双眼已经没有了眼球儿,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战争能改变人的一切,才短短几天,顾大海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这是顾大海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它像一把锐利的刀子直插我的脑海,分分秒秒都在切割我的神经,我的身心,彻骨的疼痛伴随我对这次边境作战的所有一切回忆。几年后,我在审讯战俘阮世雄的时候了解过顾大海负伤的内幕。
顾大海被他们在山崖下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据他判断,他的双眼在没有跳崖之前就已经被子弹击中了,双腿骨头已经完全断裂。阮世雄调动了全团的医疗力量对他进行了抢救,但因为伤势过重没有保住眼睛和双腿。那时间,阮世雄团里的医疗条件确实很差,能给他做这样的手术已经很难了。
阮世雄说,那是一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对手。他是出于对一个对手的敬意才不惜一切代价对他进行抢救的。阮世雄还说,他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当时他不应该带走他。如果当时他把顾大海留下,我们的人就会救起他,他们的医疗水平太差,给顾大海截肢是用一把工兵用的钢锯完成的,后来伤口感染,骨头很快坏死了。顾大海已经死了,时光不能倒流,人更不能重生。
那一夜,我痛苦难捱。顾大海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说话十分清醒。这也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他有些话唠,和我说了很多,婚姻、家庭、爱人、亲人、军队、使命、荣誉和未来。我无法阻止他说话,时间过得很快。
我预感到,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我们。我组装了狙击步枪和夜视仪。果然,敌军分四路向我的方向靠近。不只是糯康他们,还有将近一个排的兵力成战斗队形向我们追来。我背起顾大海,顺着溪流向林子的上游走去。为了防止顾大海挣扎,我用床单绑住了他的双手。天还没有亮,黑暗笼罩着密林,没有路,脚下荆棘遍布。我只有沿着溪流走。山高水长。溪流的尽头会在山更高的地方。我判断,翻越这座山就能接近我们的部队。火箭弹明亮的光从山那边划过夜空,在河岸边爆炸。我们的火箭炮阵地应该就在那一带。
6
我不停地向前运动,不停地停下来潜伏、观察、躲避。我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避免身体与灌木的接触,发出的声响很容易引起敌军的注意。我竖起耳朵,十分敏感地聆听着敌军的动静。他们已经进入了我狙击步枪的射程,但我不能轻易开枪。如果不是身上背着一个生命垂危的重伤员,我完全有信心凭借自己的丛林作战能力同他们长时间周旋。
顾大海等不及了。我在林子里耽搁一分钟,他的生命就有可能停止。某种迹象表明,因流血过多,他的内脏器官已开始衰竭,如果不是靠他过硬的体质和顽强意志支撑,我此刻背着的肯定会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刺眼的阳光照耀密林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摆脱追逐者的纠缠。此刻,他们是丛林里的围猎者。他们似乎要把我追得只剩下喘息的力气。顾大海把嘴贴近我的耳边要求我把他放下来。我拒绝。他又开始咬我的肩膀,咬我的脖子。锋利的牙齿穿过我的肌肤,嵌入我的肉里,血顺着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流下来,疼痛传遍了全身。我没有理会他,接着朝前走。
溪流的尽头,一棵很粗的枯树横倒在岩石之间。我正要沿着枯树向上走,四个敌军士兵从正前方向我搜索而来。我依靠在一棵大树后边开始举枪瞄准。我背着顾大海一对四,胜算不大。我悄悄解开绑在顾大海手上的布条把胸前的背囊交给他,伏在他耳边悄声说,班长,我说过,我会活着带你出去的,现在,我证明给你看,我们打个赌,前面有四个敌人,我的弹匣里只有五颗子弹,一分钟之内,我能把他们全部干掉,你信还是不信?
顾大海摇了摇头在我耳边说,虎子,你什么时候也跟马天龙学会了吹牛!我说,你听着我的狙击步枪的声响,五枪,就五枪。
顾大海笑了笑说,好,我听着。
我在狙击枪口装上了消音器。干掉他们又不吸引更多的围猎者,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把枪口对准了最前面的小个子,枪响的同时我变换了射击位置,紧接着我又连开三枪。处在菱形战斗队形正三角位置的三个人倒下了。干掉前三个人很顺利,我仅用了不到十秒钟时间。剩下的一个开始朝着我变换的射击位置开枪。我顺着子弹射来的方向扣动了扳机,最后一个低沉地惨叫一声也倒下了。
7
这次打赌,我赢了。可是,对于拯救顾大海,我却一辈子都输了。我必须为这次疏忽大意付出一生的愧疚。就在我打响第五枪的那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在山涧响起。顾大海起爆了我背囊里的聚能TNT。我的疏忽给了顾大海最佳的自杀机会,让他心满意足地完成了他辉煌的自戕。巨能炸药撕碎了他的身体,无数个碎片飞向了丛林深处的树木、枝叶、岩石缝隙、潺潺溪水。
我想向他证实我可以凭借我的实力突出丛林,我想增强他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可这个狡猾的家伙,他早就惦记着了我背囊里的手榴弹和爆炸物。他了解我,即便是他死了,我也会舍命把他的身体带回祖国。他什么都不想给我留下。可他这样留给我的却更多。爆炸后冲向阳光里的鲜红,一下子就蒙住了我的双眼。挂在树枝上的血肉,让所有的悲憾无语。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长跪在浸泡了顾大海鲜血的红土地上,捧起一把还散发着他热血温度的泥土,仰对着浩瀚的苍穹狼嚎般悲哭。从此之后,漫长军旅征途上和我携手相伴的一个亲人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