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海永远都回不去了。以后的日子里,我在自己心底做过无数个假设。如果不是我固执地坚持要寻找他回去,即便是他做了战俘,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也不一定会死;假如,我不突发奇想地打那个赌,他也不会寻找这样的方式去死;倘若,我不在他死之前给他那样的承诺,他也不会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死,他会惦记着方晓珂,惦记他的两个女儿和方晓珂肚子里的孩子,会惦记他的母亲和远在山乡的两个妹妹。这都是我的错。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一瞬间,我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林凤鸣,想到了我的母亲段腊梅,想到了我的继父武德元,还想到了深爱着武德元却毫无结果的英语老师姚翠玲。战争的到来,让我原本不可以理解的事情一下子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我呆呆地靠在一棵大树上,思绪像一群蚂蚁爬满了大脑,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现实和未来。
我闭上眼睛。梅雨婷的影子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这一刻,我是那么的思念她。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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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琼河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才结束。守敌大部分被歼灭,少数残敌向纵深逃逸。团部把指挥所向前推进,设在靠山洞的石头房子里。一营的指挥所更靠前,设在半山腰一个山洞里。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天亮打扫完战场,河岸边跑过来三个原一连的新兵。这三个兵分别叫张家林、卢高强和莫家三,两个四川人,一个安徽人,都是十八岁。他们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轻伤,莫家三伤得最重,背上的枪伤已经开始化脓。从他们的嘴里,我得到了关于顾大海和林中虎的消息。他们只是说,在密林深处遇到了林中虎,是他背着顾大海把敌军引向深山,他们才趁着激战的混乱逃出来的。他们向外冲的时候是四个人,有一个人被地雷炸飞了。他们没有说到被俘,那个时期,被俘的士兵得不到世俗的谅解,永远抹不掉因此而烙印在身上一生一世的屈辱。能在米迈谷战斗中活下来,又能从敌军重围里突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壮举,没有人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况且,我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顾大海和林中虎的消息。激动欣喜之余我也就没有多想。我安排了他们到后方休息疗伤。紧接着,尽管上级往纵深搜索攻击的命令还没有下达,我还是带领着侦察排提前出发了。我要去找林中虎。
雨过天晴。阳光从碧绿的林海空隙照射下来,耀眼明亮。丛林里虽然随处都可见敌军的尸体和散落的武器。暴雨冲刷掉了硝烟和血腥,山林里的空气却很清新。我们搜索着朝纵深方向发展。林子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胶鞋踩在红泥地上发出的声响。上午八点中左右,我听到了几公里外的山林里一阵激烈的枪声,随后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地动山摇。
我命令部队循着爆炸声响传来的地方快速运动。部队在靠近山顶的地方跟敌军的小股分队接触上了。你来我往一阵枪战,敌军撤离了。丛林中经历过激战,留下了十几具敌军的尸体。大部分人被狙击步枪击中了头部,爆裂的脑浆和污血混杂在一起,一片模糊。我猜测这是林中虎的杰作。半个小时过后,我在山溪的尽头找到了坐在岩石上发愣的林中虎。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在流血。发愣的林中虎有些痴呆,连一群嗜血的苍蝇在他耳边飞来飞去,他都没有理会。我接近他,命令卫生兵为他清理伤口,被他挥挥手制止了。他用手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像是喃喃自语说,他回不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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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到顾大海。却看到了一棵粗大的枯树被炸成了两段,树干的周围一片血肉模糊。树上挂满了肉体的碎片,在阳光下的枝叶间格外醒目。顾大海把自己的身体永远留在了这里。随着一声巨响,他的身体宛若盛开在这片丛林里的花朵,开满了山坡。我一直不敢相信,顾大海已经离开我们而去了。我的脑海里始终还在浮现着他光着头、咧着白牙憨厚地冲我笑的样子。
返回营地的路上,林中虎没说一句话。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转折,从此过后,他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沉默、冷峻、深邃、怪异、倔强。我不知道林中虎寻找顾大海的经过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见到过顾大海自杀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根据跑回来的三个新兵描述,顾大海伤得很厉害,双腿没有了,一双眼睛也瞎掉了,一直还在发着高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根据战场情况的判断,顾大海显然是为了不连累林中虎采取了自杀。林中虎是他带出来的兵,他知道他的秉性。林中虎的战斗背囊给了他选择死亡的最佳方式,他不能完完整整地死,那样他就跟死没有两样,林中虎背着他的尸体同样行动艰难。想到这里,我在心底对这个农村土老帽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他到死还在为林中虎考虑,他们这样深厚的战友情谊让我羡慕。
我陪着林中虎在丛林中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太阳快要坠落林海的时候,团部的人跑上来说,团里的吉普车在山下等着,军里要接林参谋回去。我拉了几下林中虎的胳膊,他仍然坐在那里不动。我向几个侦察兵使了个眼色,四个人架起他朝着山下走去。
下山来到野战救护点,冯思琪为林中虎包扎了伤口。他的主要伤有三处,脖子、肩膀和额头。脖子和肩膀都是牙齿咬的,额头是子弹的擦伤。冯思琪搞不明白,林中虎脖子和肩膀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牙齿伤口,就询问他是不是在丛林里遇到了豹子和孟加拉虎。这个天真的姑娘总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猜测,这些伤口是顾大海咬的。从咬伤的位置和程度来看,正是林中虎背着他时头部的位置。他们一定为什么事情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否则,顾大海不会这么狠心地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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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争论应该与顾大海的生死有关。现在想想,当时他们两个是多么的纠结。额头上的子弹擦伤靠近眉宇,长长的一道灼伤。我不得不暗自佩服林中虎的战斗生存能力。子弹迎面而来的时候,他本能的躲避逃脱了致命的一击。换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子弹会从左侧太阳穴穿过,一下子洞穿大脑。
整个包扎伤口的时间里,林中虎木木地坐着,一句话不说,任凭冯思琪的手在他身上忙活。我们从野战救护点下来。冯思琪拉了拉我的衣服指了指脑袋悄悄地问,他是不是傻了?我说,你才傻了呢!冯思琪递给我一盒软膏说,这是治疗枪伤的药膏,要经常涂抹才不会留下疤痕,这样英俊的脸,留下疤痕就破相了。我说,你干嘛不直接给他。冯思琪说,他不会要的,按他的性格,他甚至连伤口都不想处理。我笑了笑对冯思琪说,你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么一个人。冯思琪说,英雄嘛,都这样有个性,我就喜欢这样的个性。
我知道,此刻冯思琪的心里,英雄就是林中虎这样的形象。
越野吉普车里,林中虎沮丧地低垂着头。带车军官是罗名渊。我和林中虎都认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路上喋喋不休。他一直在询问林中虎这次战斗经历和歼灭敌人的数字。他说林中虎是新时期的杨子荣,独胆闯敌营,是名副其实的孤胆英雄。他要写一篇震惊全国的报道,把林中虎的故事告诉全国读者。
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马思萍怎么就喜欢过这样一个磨磨唧唧的鸟人。罗名渊激情澎湃地说着他的写作构思,说他怎样传奇,怎样能打,怎样足智多谋,怎样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扭转战局。
林中虎抱着他的狙击步枪坐在后面,他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说,耳朵一竖一竖地在动。他的内心十分烦躁。我叫司机停车。戛然而止的吉普车刹住了罗名渊无休止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