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乐义又辗转难眠了。他羡慕身边的弟弟,尽管自己不断地翻身转侧,竟然丝毫不影响他的酣然大睡。
知青祥频频去惠莲家,惠莲也去知青屋和女知青玩,实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接近知青祥罢了。惠莲和知青祥拍拖,砸碎了乐义对惠莲的奢望,一切令他似觉人生没了乐趣。
是因为惠莲嫌弃自己如今是远近闻名的坏分子,又或是知青祥是惠莲的救命恩人,她以身相许顺理成章?都不是,全是因为自己是吃谷的。为什么自己生在这个毫无选择的羁绊年代?为什么世道那么不公平?如果自己是个城镇居民,娶惠莲做老婆就易如反掌了。命运命运,这就叫命运?鸦老太说今生是前世的报应,莫非我前世作过孽?我爸妈前世作过孽?全村全公社的农民前世都做过孽?
我不甘心,乐义内心在狂呼,如同一只被铁链拴得紧紧的老虎,忧郁焦虑狂躁。天将亮时,思想累了才得以朦胧入睡。
“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贫下中农好品质,我们牢牢记心间,热爱集体爱劳动,我们是公社的小社员。”
何乐仁轻快地哼着歌起床,将乐义吵醒。乐义冲着他大哮:“别烦了。”何乐仁吓了一跳,赶紧溜出房子去。
乐义目送弟弟出房门口的背影,心里骂:开心什么,等你长大了就自然知道什么叫烦恼!
他没了睡意,双眼盯着房顶越来越明亮的明瓦,满脑的胡思乱想又窜来窜去,直到巷口的喇叭以一曲《东方红》代替了鸡鸣。
又一天到来了,真不知道怎么过。他狠狠地一个大转身,手脚发泄地用力一张。左手触到一件硬物,是一本书,借着明瓦漏下的晨光一看,是那本《收音机维修常识》。呸,没用的东西,他赌气掷向地上。
“乐义,该起床了。今天如果你不去开工,就到自留地给菜拔拔草松松土啦。”母亲在厅里数落他:“终日睡,懒得好像吃饱了的蛇。你不是工人老大哥,月月旱涝保收,我们不干活就没饭吃的了。”
乐义打个呵欠,神情慵懒、憔悴地走出房间,邓月至正要说儿子几句,听得走廊有脚步声传过来,以为是出门开工的牛牯全折回来,扭头看时,大厅门口出现乐义的同学欧进。
“噢,欧进,你大早来有什么事?”乐义心灰意冷地问,没有因为见到客人而特别的热情。
欧进自从乐义那天因《少女之心》手抄本被关进公社革委会,便害怕得不敢再上学了。幸而乐义没有供出他,不然他定然要陪乐义囚刑房、跪舞台和游街。他彻底心悦诚服乐义言行一致的为人,乐义常对他鄙弃地评价说:“吕布虽然勇敢打得,但此人最背信弃义唯利是图。”
“大婶。”欧进先向邓月至点头打招呼,才向乐义夸张地奚落:“还早?七点半了,太阳晒糊屁股了。”
邓月至一直戒备有人撺掇乐义去做坏事,于是她放弃了开工,挪过木凳招呼欧进坐下,然后走去厨房斟开水给欧进。欧进乘邓月至一离开,立即神秘地附在乐义的耳朵快速说几句。乐义一怔愣,继而兴奋而坚决地一挥拳:“好,什么时候去?”
邓月至捧着碗凉开水回到大厅,见乐义的神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像决定了一件大事情一样喜形于色。她递上开水给欧进,担忧地说:“欧边仔芦苞人对不知名字的人,以地方名充当,例如男人叫欧边佬、大塘佬,姑娘叫欧边妹,你别叫乐义去帮你打架,你也知道,乐义逞性妄为,是有名的不怕天,惹出事,他爸定不饶他。”
“我不是叫乐义去打架。”欧进警惕地往门口瞧瞧欲言又止。他担心被外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也顾虑说了出来邓月至会批评他,甚至骂他带坏乐义,阻止他的计划,便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乐义。乐义醒悟,他对邓月至说:“妈,你先去门口看看,将门关起来。”
邓月至走去门口,探头往巷两头望望,轻轻将门关上,插上门栓,才回到大厅。
“妈,我准备和欧进他们村的人一起去偷渡香港。”乐义的眼神分明期望母亲不要反对。
这着实叫邓月至大吃一惊。这些年,公社辖下各村都不时有人偷渡去香港,不说偷渡不成会被当成一个坏分子批斗,就是偷渡过程的艰辛危险,她听来都胆战心寒。她听说偷渡除了要翻过好多座山岭,还要游水,为偷渡,淹死过不少人。她忧心忡忡地说:“偷渡很危险哟。”
乐义见妈没有明显阻止他的意思,很有把握地说:“妈,再危险我都不怕,再难也难不倒我,你不用担心,我游过北江河对岸再一个回头是常事,走路过河西,爬上老鸦岗砍一担柴挑回家不一样行吗?”
“听说边警有枪,有狼狗,狼狗会咬人的。”邓月至放心不下。
“妈,如果我不偷渡,我就永远是个吃谷的卜佬。我若偷渡成功,你瞧美姑家里,吃穿用都优越得很。”
欧进插嘴了:“大婶,你放心好了,我和乐义是同桌的好友,也知道他的体能与为人,才邀他和我村的几个青年一起去偷渡。我们都是义气兄弟,路上有困难不会各顾各,肯定会互相帮助的。”
欧进专门约上乐义一同偷渡,因为乐义太适合与他们同图富贵了。欧进崇拜乐义,乐义胆色义气过人,即便受朋友拖累,他也绝不会自顾自地甩手而去。在艰难危险的旅途,他是一种力量,一个依靠。
“乐义,你还是别去。假如你偷渡过去了,到哪里落脚呀?我们没有亲戚在香港呢。”
“大婶,你相信我和乐义的感情吧。虽然不同姓,但我们是兄弟,我有个亲叔在香港,我的叔也就是乐义的叔。”欧进说。
邓月至沉吟无语,看样子是默许了:“还是和你爸商量一下才好。”
乐义怕事情出现反复,忙不迭阻止说“别别别,等我离开家后才悄悄告诉他。还有,千万别让弟弟知道,免得他说出去。因为公社的干部听到风声,就会上门盘查你们。”
邓月至:“要不,问美姑要惠莲爸爸的地址,去到香港找他也好,怎么说我们也算同村亲戚。”
“也好。”见妈妈支持自己了,乐义喜不自禁,几乎雀跃地说。
欧进略一思忖,阻止:“我看还是不要问,免得他家的人口不密实漏了风。公社和大队的民兵就会注意我们。那时我们甚至想离开村都难了。要找亲戚朋友嘛,等我们在我叔处落了脚,写信回来问不就行了吗?”
想想也合道理,邓月至点点头。马上一个问题漫上她的脑里:“你们怎么知道从哪条路偷渡过去?”
欧进笑了:“大婶,难道我们靠瞎摸瞎撞去的么?我们村的国志哥已经偷渡过两次了,很熟路,到了边境有人专门带路过香港的。”
“现在就起行了?”乐义心急地问。他看天时正早着。
“急什么?待会供销社的商店开门了,我还要去买肥猪肉、面粉、鸡蛋、白糖,回去自制压缩干粮,带在路上吃,另外买一只指南针。吃那事情你不用考虑了,我们包含了你的了。不过,我们之前盘算过,每个人要自带十元钱在路上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