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值得流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得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这一段话是差不多九十年前朱自清先生说的,想不到用在我这篇文章的开头竟然这样合适。
我当然不想像朱先生那样再来复述南京的人文和自然景观,离得这样近,谁会没去过?但我想在许多人的心里,对南京的感情一定在起着变化吧。
去上海爬一爬东方明珠,到无锡逛逛三国城,或者更远一点,到新疆体会体会沙漠风情,去香港感受一下后现代,但人们去南京的念头在淡化,不只是旅游,包括创业。
一个城市受关注的程度(或称凝聚力)取决于几个重要因素:政治地位、经济发展程度、自然条件和人文环境。这几个因素有时并不按固定秩序排列,在不同城市,或以发达的经济取胜,如上海、深圳、纽约,由于经济的高度发达,往往也能获得极高的政治地位;有的以自然条件优越而获得快速发展,如香港、青岛、大连、宁波等依托港口,日内瓦依托旅游;依靠政治地位推动发展,是整个城市发展史上最显著的特征,这种官本位的体制决定一国之都往往城市最大、建设得最好,依次是省会、省辖市。但这种情况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成熟正在悄悄改变,一国之都未必最大,一个内陆省份的省会不见得比得上一个发达省的省辖市,内地一个省辖市往往远逊于一个沿海县城。这种表面看起来不均衡的现象,体现着一个重大突破:按行政级别配置资源、按计划控制城市规模已经行不通。东南沿海与内陆城市大小平分秋色的时代已经结束。
在这种背景下,看看南京在人们心目中的变化,就会很好理解。南京很大吗?有经济学家已经在为南京地位的下降而着急了。南京的经济总量和人均GDP,不要说在国内十多个副省级城市中没有多少优势,就连无锡、苏州这样在它治下的城市也已走在它的前头了。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在前面已讲了一点。
无疑,南京在中国乃至整个世界,都是很大而且知名度很高的城市,六朝古都的遗物,王谢风流,秦淮艳迹,无一不能勾起人们满脑子遐想。但南京作为一座城市,其发展进程受政治影响过大,而且这种影响很多还是负面的,如太平天国的攻打、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按照南京的地理位置、交通条件,即使没有国都呀、省会呀这些政治条件,也照样能发展得很好。
但平心而论,在长江三角洲地区城市快速发展,武汉、重庆等大城市日新月异的形势逼迫下,即使像今天这样有了很好的市场条件,南京发展已不再拥有独一无二的优势。
我每次过南京,未必像朱先生那样都在夏天,但头几次去,总要跑到长江大桥和中山陵看看,而且心情总有点激动,那可是一个异乡人很早就知道的南京新名胜啊;接着再去,还有三十多层金陵饭店可以望望呆:再后,去过秦淮河,访过鸡鸣寺;再后就不大想去了,毕竟很新的玩意儿不多啦。我说这样的感觉,没有昧良心,尽管直到今天我对南京也不算很熟。
在一座中山陵、一座大桥、一家金陵饭店使南京辉煌了几十年之后,无锡、苏州、上海、深圳马不停蹄上新项目,而南京多年没有什么新建树。开发区不知是位置不合适还是政策不对路,不大令人刮目;地铁工程迟迟没有完工,以致外地人想来找点新鲜也没有;长江二桥直到不久前才竣工通车,而此时长江上已出现好多式样别致的新桥,许多车辆未必非走南京不可:让全国乃至世界好奇的新景观多年不曾出现……
当然,南京自己不愿后退,实际上也在做各种各样的努力,也在不断进步。但它所处的时代和周边环境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这种时代不再完全买计划的账,谁能搞多快就搞多快;周边已不全是乡巴佬,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变着法子做大做强。这叫做:不进则退,发展慢了也退。
一个城市能发展多大,由先天和后天两方面条件决定,正如一个人的成长与成才一样。但先天的东西只被宿命者看得过重,一般人总相信奋斗。南京拥有很好的先天条件,这是无须多说的,我每次路过南京总要羡慕地想:这里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要能在这里工作生活多好啊!但我觉得南京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条件。首先,也许是曾经做过帝王之都的缘故,它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要多在周边地区做点文章,一个江宁县即使就在市区,也没有得到过重视,而对江一个浦口区几十年都没有建成一点城市样子来,就不用说周边的其他县或市了(有几个属于安徽,它也就自然不会考虑了)。这种短视行为已经对它的发展造成很大被动,当全国的城市纷纷在为扩大市区面积将所辖市县改为城市的区时,南京除了一个江宁,无法再做其他文章(不是没有县市可改,而是那些经济条件差的县市改为区后,只会增加包袱而不是实力)。其次,南京完全可以建设成为一个特色十分鲜明、吸引力异常强大的旅游城市,但在经营旅游业方面,至今没有看到使出高招。有一个例子很好说明,南京既为六朝古都,寺庙原本极多,像鸡鸣寺、栖霞寺、清凉寺等,但却没有一条成熟的宗教文化旅游线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样别处没有的人文风光,迄今得不到重现。第三,在江河运输渐渐退居次要位置后,南京顺应潮流的紧迫感不强,一条铁路还是百年前的身家底子,一座大桥几乎服役半个世纪还得不到休整,照说由南京修一条直通杭州的铁路是早该做的事,高速公路完全可以直接向南而不必绕道芜湖往黄山修。
这样数落南京,也许是自不量力,但我想,没有谁可以不爱惜南京,人人都能从南京反观一点自身的影子,南京的经验未尝不可供谋求发展的中小城市参考。
我爱南京,特别是夜晚坐在出租车上听着南京音乐台播放的音乐,和主持人甜美亲切的声音,尤其不愿离去。但我是一个异乡人,只是南京的一个过客,与百年前的陈独秀先生一样,对南京总是怀着一份惊喜,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且引两段这位前辈安徽佬初到南京的印象:“一到南京,看到仪凤门那样高大的城门,真是乡下佬上街,大开眼界,往日以为可以骄傲的省城,一周围九里十三步的安庆城,此时在我的脑中陡然变成一个山城小市了……进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几条大街道之平阔,诚然比起安庆来在天上,然而房屋却和安庆一样的矮小破烂,城北一带的荒凉,也和安庆是弟兄。”
“使我最难受的要算是解大手的问题,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头痛。屋里没有茅厕,男人们又没有用惯马桶,大门外路旁空地,便是解大小手的处所,我记得那时南京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差不多每个人家大门外两旁空地上,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小金字塔。”
这是对光绪二十三年时南京城部分区域的记录,时间距今不过百年。对比今天的繁荣与文明程度,南京的发展还是很快的。可惜,陈独秀不能活到今天。对许多人来讲,也只能看到历史的某些瞬间或某些场景。要想让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看到更多东西,享受到更好的东西,只有抓住机遇,少走弯路,发展得更快才行。在这一点上,南京同样有许多可供借鉴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