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看》是张爱玲第二部散文集的名字,她自己的解释为:“张看”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往里面张望——最浅薄的双关语。
张爱玲一直是生活在世人之外的,她与周围的环境毫无干系,只做她的文章,生存自己的。她与姑姑过着都市里的隐居生活,她唯一的朋友是马来西亚人炎樱。“张看”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小女孩,到了一个欢庆的场所,站在门外,看见里面的人大笑、高谈阔论、大吃大喝,男男女女打做一团,她不知道该不该融进去,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哪里来的——像镜子里的人,他们是不真实的……张看,看人情冷暖,看世事变迁。
张爱玲看人是孤独的: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橱窗里寻找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她对于生命似乎也不在意,窗外隆隆炮火的时候,她正在抓紧时间看《官场现形记》。“一面看,一面担心能不能够看完。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欣赏炎樱的从容,“同学里只有她敢冒死去城里看电影,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
她从服装的小小变化里看中国女人的命运。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服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女人是被牢牢束缚着的,衣服尤如永远的刑具。
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美,美得缥缈。女人终究不能成为主人,只是社会的点缀物。
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斩尽杀绝。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
一篇更衣记,一部中国女子命运沉降史。
公寓被张爱玲称为最好的避难场所。于避乱中求趣味,《公寓生活记趣》写来让人沉醉不已,躺在枕上听着电车声睡觉,她知道她长期生活在城市里是离不了这喧闹的,“城市里的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弛着的电车——平行的,匀静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她应着叫卖声奔下六楼,跟踪前往,在远远的街上终于找到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后,再乘电梯上来,这时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那是生活细节的乐趣,需有心人才能体味得到。
噢,这个叫张煐的女孩与其他女孩也没什么不同,她也会在淘米时因捏到了肉虫而哇哇大叫。她也会因房顶上有孩子们溜冰那咕嗞咕嗞的声音折磨得牙酸难忍。她也喜窥探一点儿别人家的秘密:“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服,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了德文说给了她的小主人听。楼底下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二楼的那个女太太和贝多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齿打了他一上午;钢琴上倚着一辆脚踏车。不知哪一家在煨牛肉汤,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仙。”
对于世界上被称为最伟大的爱——母爱,她戴了冷色调的眼镜去看待。
“我一直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头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也许,大多数人无法接受张爱玲对于母女之情的这种冷静态度,父母再有不对也是给了你生命的人,我们只能心存感激——世人千百年来必须遵循的观念。实际上,这种观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张爱玲的家庭是那样的一个畸形的家庭,十几岁,她就要为自己的生计发愁,这是那个时代的女孩子,大家庭里的女孩子无法想象的。与其说是那种难堪毁了她对母亲的爱,不如说是生活的残酷分隔了这对母女。我们尤其应看到的是她的坦诚。
家,幸福的时光有如流星,很快逝去。那个与父亲有着共同理想与生活习惯,并能够与父亲携手白头的后母,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带来的不是黏合剂,而是更多的霉菌病毒,神智不清。
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着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声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