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Q和森先生在重重高大货架间找到诺尔小姐的时候,看见她背靠货架,坐在地上,双手抱着曲起的腿膝,脸朝下地枕在上面。
他们两个走过去,轻摇她。
诺尔小姐反应慢了半拍,抬头认出是他们后,眼珠子便轮流在他们两个脸上转。但目光却像退到了身体最深处,只是透过两个眼眶远远射出来。
大Q和森先生面面相觑,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又紧张非常。
“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糟。”大Q说。
“那女人呢?怎么又只有你一个?”森先生问。
诺尔小姐把头摇得不易让人觉察,目光依然从遥远的地方透过来,晃荡在两个男人的脸上。
大Q摸摸自己的脸。
森先生说:“你总说句话吧!别就顾着把我们心里的毛都瞧起来了。”
这次诺尔小姐的头摇得很用力了,但又马上猛点两下。两个男人越加莫名其妙起来。
“没什么好说的。对!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大声说,撑地站起来。再看他们的时候,目光终于从身体深处回到了眼眶里,不过带着鄙夷、嫌弃、抗拒的强烈情感。她就这样扔给他们一个强烈的眼神,就转身离开,走得又急又用力。
森先生疾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怎么就走了?”
诺尔小姐侧身扭回手臂。
“诺尔小姐,你到底怎么了,你整个人都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大Q跟过去,说。
诺尔小姐朝他快速瞥一下,又看一眼森先生,挤出一个连苦笑都称不上的笑容,有点惨烈的味道。
“日子太无聊了,想开个玩笑。太渴望见到那些人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她眼睛从身边的物品一路扫过去,又回到他们的脸上,“现在不想闹下去了,不想和你们一起胡闹下去了。”
森先生忍着没发火,“你在开我们玩笑吗?”
诺尔小姐不再说什么,抬腿继续以先前的步幅向前走去。
大Q和森先生交换一下眼神。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森先生又说一遍。他和大Q再次目光一碰,回过头来,发现诺尔小姐已经去到超市出口了,两人赶忙齐步追上去。
诺尔小姐被他们夹在中间,但若无旁人地快步向前走。
“你这样子,我们猜不透你想怎样。”森先生满腹牢骚。
“有什么事请告诉我们,我们大家才好想对策。”大Q试着安抚。
“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森先生说。
诺尔小姐突然刹住了脚步,她闭紧眼睛,哑着声音一字一顿说:“你们,不要,跟着我!”话音一落,又恢复大步前行的动作。
森先生郁闷地吐出一口气,冲上去挡在诺尔小姐前面。
她皱着眉,红着眼,看着他,挣扎地胡乱挥着手,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绑着她似的。一转眼间,她就用手蒙着眼,蹲了下去,模糊的声音从指逢间透出来,“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森先生吃惊地看着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那女人对她说了什么,让她完全崩溃了。”他对大Q小声说,并示意不要去碰她,“先让她发泄一下,对她有好处。”
诺尔小姐紧缩成一团蹲在街道上,以脚掌作支撑,身体前后摇晃,口里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只有类似哭泣的呜呜声。
两个男人在旁边静静站着,尽量不去留意路人投来的奇怪目光。这样过去了几分钟,诺尔小姐的呜呜声低到几不可闻了。
这时大Q在她身边蹲下,轻柔拍拍她的肩背。她抗拒地缩了一下,但不强烈。大Q轻抱她的肩,扶她起来。她完全顺从,仿佛刚才突然爆发的情绪在几分钟哭泣中被全部释放掉了。现在的她安安静静由大Q扶着,走进了旁边的咖啡店。
大Q扶着诺尔小姐径直朝最安静的位置走过去。森先生在入门处,直接跟服务员要了壶最浓的咖啡,才跟过去。
在等咖啡的时候,谁也没说话。咖啡上来后,大Q给诺尔小姐倒了一杯,递给她。她接过来就用灌酒的方式往口中倒,大Q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诺尔小姐的口腔被结结实实猛烫了一下。她痛苦地扭曲着脸孔,张开口让热咖啡流出来,落在桌上,溅在前襟。
大Q连忙接过咖啡杯,抽起餐巾纸给她,“当心点,这都是滚热的热咖啡啊。”
森先生投去深深担忧的一瞥,拿起餐巾抹桌子。
诺尔小姐接过餐巾,但并没去擦前襟上的咖啡,而是颓废无力地坐着,一动不动。
森先生歪着嘴,舌头用力顶着口腔上壁,深思地看着她。
大Q用手肘碰碰他,低声说:“我们今天还是什么也别问她了吧。”
森先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果真的是那女人引起的……”大Q拖着话音,没说下去,忧心忡忡。
诺尔小姐突然又深又长地呼出一口气,努力振作起来。“好的,好的,好的!”她连声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一直无神的双眼抹上了疯狂的光芒,“都说清楚吧!”
两个男人连忙坐正,看着她。
“我就问一个问题,”她的目光落在大Q脸上,“上次你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做过什么?”
大Q眨着眼,他能感受到森先生看过来的询问目光。他扭扭头,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成拳,松开,再握紧。他咽下一口口水,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森先生等他继续补充下去,但没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吗?”他忍不住追问。
“我不确定……”
“这个会帮你确定。”诺尔小姐面无表情,掏出手机,按几下,放在他面前。
森先生凑过去,眼睛马上撑大了。
“我无意收藏你的风流艳照,是她主动发给我的。”诺尔小姐急急地说,像迫不及待撇清与这照片的关系,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微微抖动了一下,“我不知道她还掌握多少事情,也不清楚你们还有多少秘密藏着。”
大Q脸露难堪之色,说:“即使有照片我也还不能确定。我当时并不清醒,整个局都是她设计好的。而且照片不能绝对证明什么,就像我与你那张。日期可以随意加上去。我不能承认。” 他再强调一句,“我不能承认。”
诺尔小姐定定看着他,苦笑,“眼见不一定为实,”她喃喃自语,“眼见也不能为实,什么才是真?那个黑西装男人警告我,别相信任何事任何人,但当时我天真地认为,必须选定一个可信对象才合理,可现在,却发现根本无对象可选。”
“用你的心感受吧!”森先生终于开声了,语气诚恳。
“我拼命睁大了心里那双眼睛,可这就是我看到的结果。”
大Q抹一把脸,说:“虽然我不承认照片直接暗示的内容,但我也不否认这张照片的真实性。就算——我们假设——真有其事,我和她上了床——在我不清醒的情况下,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是一个不可信的人!”
“至于吗?!”大Q抬高了声调,“一对男女一时冲动上了床,就断定男的是坏人?”
“同一个陌生女人?还明知她有阴谋的情况下?在我们双方是敌对关系的情况下?别开玩笑了!那就说明你是一个非理智的、满脑****的臭男人!根本就不值得一分一毫的信任!”
“你说得太严重了!”大Q瞪眼吹鼻,接受不了诺尔小姐的看法,但他还是换上了妥协的口吻说,“可是,我们现在并不是在谈男女感情,可以暂时撇开这些成见吗?”
“一个人的道德作风能真实可靠地反映他的为人!”诺尔小姐仍然针锋相对。
“用你的心感受吧!”森先生敲着桌子,打断他们,又大声说一遍。他朝大Q谴责地投去一瞥后,目光回到诺尔小姐身上来。
“诺尔小姐,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想离间我们,他们不希望我们团结成一个整体,所以他们每次出击都想尽办法分解我们。他们的种种说法,可能有些是有点根据,可能有些是凭空捏造,或者夸大其谈,并且一概把事情说得像真的。他们这一系列行动清楚暴露了他们的目的——离间我们。”
“一个整体?我们吗?”诺尔小姐脸带鄙夷、怀疑,反问。
“原本可以,”森先生目光炯炯,注视她,“应该可以!”
“你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吗?他们那么高深莫测、深藏不露,就你一眼能看穿了?你那么厉害,那请告诉我,他们究竟要什么?”
“这个我还没看出来,这就是我们停滞不前的原因,就是我们的难点。”森先生不满地拍拍头,“但是,要离间我们的目的却再明显不过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目的就那么明显不过吗?”诺尔小姐冷冷打断他,“假象!你以为看清楚了的东西其实是假象。”她身体前倾,压低的声调里有一种暗暗的满足感,“是故意要蒙蔽你的假象。”说完,她向后面一靠,完全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神气瞧着他。
森先生叹口气,说:“诺尔小姐,如果你中了他们的计,会很危险。”
“你们就是安全的吗?”她又反问。
“我们不会害你。”
“噢,我不知道呢!”她故作惊讶状,但不带多少感情。
“我们有什么动机?”
“他们肯定也会这样问。”
森先生再叹口气。
大Q说:“诺尔小姐,我们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我们希望帮助你,一起找出真相。”
“什么真相不真相,由它去吧。”她的口气听起来像是随便推托,她站了起来,“再见。”
大Q忙想阻止她,森先生拉住他。两人就眼睁睁看着诺尔小姐快步离开了。
“对显而易见的事,她拒绝接受。”森先生头痛似的捶着头,“由她去吧,现在她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也听不进任何话,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些新的什么。”
大Q困惑不解,问:“为什么一开始,他们想方设法把我们卷进来,而现在又千方百计想把我们踢出去?”
“或者,他们并不是要踢我们走。肯定有其他目的,更大的目的。肯定有。”虽仅是个推测,森先生却语气笃定。
“森先生,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森先生摇着头,声音像胶结在喉咙里,听起来模模糊糊的,“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呢……”
没有任何结论,后面的时间几乎填满了沉默。
两人无精打采准备离开,临出门时,森先生突然淡淡的说了一句:“你没提过那件事。”
大Q怔了一怔,才领会过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森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那么真有其事吗?”
大Q拉下脸,“我说过了,我不知道,在我神智清醒的状态下,什么都没发生过。”
森先生又轻轻“嗯”了一声。
和大Q分手后,森先生并没立即回家,而是在深秋街道上慢步踱着,希望寒意渐浓的环境能帮助他理清一点思绪。但没有什么收获,只好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继续愁眉深锁,满腹心事。突然耳边一阵惊呼,把他唤醒过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正直闯红灯,已置身马路中间时,左边一辆房车已经疾速驶过来!刹那间,森先生脑袋嗡的一声,一片惨白。他本能地瞪大眼,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张脸一闪而过,微笑着,嘴里说着什么,朝他俯下身来。
森先生脚一软,跌坐下去。房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车轮逼到离他脚板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终于停下来。
司机惊恐且迟疑地下车查看,几个行人奔跑过来帮忙,而森先生一脸煞白,目光焦距散乱,像是丢了三魂没了七魄。被确定没有碰伤,不需要帮助之后,行人、司机各自散去了,交通也很快恢复通畅。
森先生继续往前走,但他脚步漂浮,惊魂未定,思绪一片混乱,不得不在路边的一个石墩上坐下来,稍作调整。他困惑地、焦急地轻轻甩头,再闭上双眼,他抬起双手,想抱着头,但又像怕碰伤甚至震荡到它一样,在离头颅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固定在空气中。
他的眉头越来越纠结,眼眶、鼻子、嘴巴全都皱起来。像痛苦着承受着某些什么,又像努力地想抓住某些记忆。
突然,他猛睁开眼,眼神又困惑又锐利,但没有焦距。
“放松……”他不自觉地,将费了好大劲才抓到的记忆,用语言表达了出来,“他说放松。”
他的脸上迸出一抹狂喜,随即他又紧紧闭上眼睛,再次沉入记忆的河底,努力摸索着,希望再打捞出其他有用的碎片。但一番努力后,再也捞不到其他新东西。而刚才电光火石间无意抓住的那张脸,一遍遍在他脑中俯近,一遍遍说着“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