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相处下来,云烟已习惯了他冷酷无常的性子,见他突然变脸,并不以为意,只冷淡道:“臣妾不敢。王爷放心,臣妾自会安守本分的。”
说着徐步行来,竟碰巧到了烟雨院。见轩王径直前走,云烟忙拦道:“王爷,这座院落僻静荒疏,不便请王爷入内,还是请回吧!”
“怎么?烟妃的闺阁,上官行都可以常来常往,出入无碍,本王倒入不得吗?”
见他如此直白,云烟只得说:“哪里。王爷肯纡尊降贵,臣妾受宠若惊,求之不得。请进。”
刚然说至这里,忽然院门被推开,上官行走了出来。
云烟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特来给伯母拜寿,下人回有贵客到访,我也不便到前面去,只得先在这里候着。”上官行笑言,“不想贵客便是王爷,我早该前去请安才是。王爷,里面请!”如此说,俨然他是主人一般。
弄得云烟哭笑不得。火上浇油,轩王果然怒上加怒,冷笑着向云烟道:“看来本王果然不方便入内。”说罢转身而去。
“你也太纵意了,就不怕他真的恼怒?几十板子下来,也够你受的!”
“怎么,担心我?”上官行笑着戏问。
云烟不理。
“你放心,他是谁?”上官行轻笑,“什么事瞒得了他!这种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的事情他做得惯了,驾轻就熟。你也是明知,何必还如此谨慎。”
十一月七日,皇上率一众皇子、宗亲世子至南园冬狩。由南安门出发,一对对金黄龙旌夔头仪仗过后,方是大内侍卫簇拥皇帝金辇而出,太子着明黄团龙翔云太子服,骑马紧随于后,辰王、轩王,二皇子、四皇子分着绛红、杏黄服饰,护恃于御驾左右,余下众皇子、世子一一排列下去,浩浩荡荡的侍卫无数,队伍犹如一条长龙,首不着尾的旖迡前行。
一路上,天气还算晴和,淡白的太阳高高挂于淡漠的蓝色天空中,空气中少了冬日常见的凛冽北风,只是偶尔,有淡淡的一丝轻风拂过,几不使人察觉它的寒冷。
走了将近四个时辰,已近黄昏,方才到了南园。早有御前侍卫统领率人及早的搭好了御帐,恭请皇上歇息。一众皇子陪侍皇上用过晚膳,直待皇上歇下,方才退出,各回自己帐篷。
皇子帐幕分内外两层,外帐为接见官员公事所用,内帐则专用于起居休息。轩王回至帐前,挥退一应跟随侍卫,独自掀帘径进了内帐。
云烟正坐于床侧雕漆梅花高几的梨木椅上,椅前方的镏金蟠龙火盆里,大块大块的霜炭烧得正旺,一块块如火红明净的宝石,满帐内暖意融融。
见了轩王进来,云烟立起身。轩王随手解开斗篷结绦,因帐内独是自己与他,并无随侍之人,云烟只得上前接过斗篷,轻轻叠好放置于衣案上。
转身见轩王已坐于床上,遂问:“王爷可要喝杯茶?”问完了自己竟觉好笑,好似自己几个时辰颠簸下来,竟是为了端茶倒水叠叠衣服,充了轩王的随侍丫鬟一般。
轩王却径直脱了靴子,“不喝。行了一天也累了,过来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同塌而眠?虽是他名义上的侧妃,但云烟与他明明是很生疏的关系,他却说得自然而然、理当如此。
见云烟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轩王挑眉:“怎么,不想过来?你今晚是准备睡地上还是坐一宿冷椅?”
帐内只有一张床。
如此独处,感觉确实有些尴尬不适,云烟静了静心神,略带微笑,平静道:“臣妾是不习惯睡地上坐冷椅,不过,若睡床上臣妾还真是不敢……怕君妃知道了会一剑要了我命!”
轩王听了轻笑:“你真的怕君妃?”
“是。”
“你觉得君妃有本事杀了你?”
“没有。臣妾倒有本事杀了她。不过呢,臣妾是怕若真伤了她,王爷决饶不了臣妾,怕是要给她抵命,还要一并饶上臣妾家人……所以臣妾不敢。投鼠忌器而已。”
“终于说了实话了。”轩王冷笑:“你本事倒真不小!过来,本王不想再说第二遍。你放心,你这个样子,本王没兴致同你温存。不过。”轩王露出一丝不屑,“你若有兴致蓄意踏勘本王耐性,本王倒是可成全了你,今晚就与你成了洞房花烛夜。”
云烟看着他,直觉他浑身发出戾气,她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
只得慢慢挪身过来,蹲身脱掉马靴,却并未解衣带,直欲睡下。
“烟妃一向习惯和衣而卧?”轩王冷冷的声音响起。
云烟咬一咬牙,眼见九尺宽的大床,睡上三四个人都还从容,即背对轩王宽衣解带,只着了白绸的长袖里衣,一言不发上了床,拉了条被子,靠近最里躺下。
见她规规矩矩的睡在那里,轩王斜倚在床边,突然就没有了睡意。大红的缕金撒花床帐幔并未放下,空气中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飘散了开来,那样清,那样淡,仿佛晨雨后春山满是蓓蕾的花枝悄然绽放了一朵小花,清新,生机盎然,又浅浅轻轻的让人迷醉……依稀还是朦胧睡梦里,一双手轻轻的托扶着自己,小心的一勺勺将药汤喂入自己口中,瓷勺相碰发出轻微的“叮铛”响声,又用绢帕轻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汁……那时,那个女子周身的清淡气息,就是这样弥漫在自己周围,那样温暖,那样宁和,无数次,自己有多想伸手抓住她,将她拢入怀中,但她终究像个蝴蝶一样,来去无踪息……多久呢,大概两个月吧,他睁眼醒来,已身在客店中,身上的毒伤已然痊愈。而那名女子,小心呵护伏侍,朝夕相伴的日子,也犹如梦境一般,那么不切真实。但仿佛它又真切存在过,她的一影一行,一举一动,他都铭刻于心底……
第二日晨阳初升,大队人马便齐齐一字列开,皇上望着眼前开阔的林地,笑道:“年年驰射,不知不觉便老了,纵有那心思驰骋,也没了年轻人的劲力精神,岁月不饶人啊!”
旁边几个大臣忙赔笑:“皇上何来此说?皇上正当盛年,神彩依旧,哪里有半点消减的影子!”
皇上呵呵笑道:“不用你们宽慰。总是见着众皇子世子们英英玉立,才惊觉朕老了。”漠瑾、漠尘、漠轩,他最钟爱的三个儿子,英气勃勃的并列立于马上,如此的出色,他亦由之而生喜悦骄傲,皇位后继有人的欣慰,亦是普通为人父的欣喜自豪,往日几个绕膝而欢的小孩子,不知不觉已是长大成人,资质佳颖,欣慰之余,也不免心底叹了口气:翅膀也是硬了。
虽微有感叹,但心情毕竟是难得的愉悦的,遂伸手从内侍手中取过一雕弓,笑道:“这把乌木紫玉弓弩,还是先帝赏朕的,今日你们兄弟就一决胜负,谁猎得猎物最多,朕便赏了他!”
“是!”众皇子齐应声。
眼见狩猎伊始,太子命手下牵过一匹青骢马,甚是俊壮,笑向轩王道:“七弟,我们弟兄里,还属你骑射最佳。这匹马,神俊非凡,能跃数丈涧,所谓千里马适逢伯乐,用起来方得心应手,七弟可愿试驾?”
轩王顺着太子目光看了看,笑道:“难为太子想着,却之不恭。不过这青骢骑,倒甚合行护卫的意。”便回头向上官行道:“你来试骑。”
上官行悻悻的望了轩王一眼,走上前来微一拱手:“谢太子恩赏!”便搬鞍上了马……却并不带马归队,不待众皇子前行,便在皇上、众臣面前兜了起来,向东跑一二百米,又兜回向西,再转一个圈子,又向西跑去。
轩王只是冷眼看着,一言不发。他纵容自己下属,旁人自也不便代为喝止。如此转了五七圈,见皇上并未出言,上官行又大有不停的意思,随御驾的上官将军终于忍不住,“这个逆子,真不成样子!”萧敬劝道:“将军息怒,且再看看不妨。”萧穆道:“马倒是良马,只是……”
正然说着,只见那马前踢后蹶的嘶闹起来,停驻不前,发一番野性,前蹄高高抬起,整个马身直欲立了起来。上官行笼了一会儿,见难控制,随即松了马辔,纵身跃于数步之外,只是看着,待得片刻,马烈性渐息,不再嘶闹,方又近身上马。谁知只骑了一会儿,马又发了性子,尥蹶不已。上官行照旧跃于一旁,息了再试骑。如此在众人面前明明朗朗的闹了三、四回,皇上终于忍不住出声:“这马性子太烈,不必骑它了。带下去。”
又命上官行近前来,问,“可伤了不曾?”
上官行恭敬道:“谢皇上垂问,并未伤着。”
皇上点头:“如此便好。且退下吧。”
云烟一身侍卫装,混在队伍里,见上官行近到身旁,低声问:“怎样,可伤了?”
“没伤着。不过十多根硭刺。”说着略略伸开了手,透明的冰蚕丝绡里整齐列着几根淡黄木刺,细细小小的绣花针似的,长不足半寸。“桅木。”云烟心里想着,望了眼上官行。上官行凝神,这种树木生长缓慢,木质却极坚,如锐器。中原并无此树种,只产于云夷。取十龄树干,以特制利器打磨成针状,再渨以狼蛛、蝮蛇、冰蝎、黑锋、毒蚌五味毒药。这五毒,单单一味毒药,即见血封喉,立时要了人命。偏偏五味杂混一起,反倒伤口麻涨,不易察觉,中毒之后又无异样,只是渐渐昏睡而已,待到五、七日,连神仙也救不得了。
方才一近马鞍,便闻到近似“桅毒”的淡淡腐朽气息,上官行装作顺手一拂,已碰触消息,将硭刺全部捋于随身而带的冰蚕丝绡里。这毒,乃云夷宫廷秘制,等闲到不得寻常人手里。如今却牵涉太子,这其中又是怎样一番勾连?
正想着,已是号角齐鸣,鼓声喧喧。皇上令下,一众皇子纵马驰向密林中:太子正东,辰王东北,轩王东南,其余皇子分列左右,如扇翼形奔了出去。南园分内苑外苑两部分,外苑地势还算平缓,越往内越险峻。因先帝曾言及:只是一味放养,野鹿獐狍无数,射杀起来,就如自家屠鸡宰羊无异,猎得再多,又有何益趣?因此并不令十分放养,每年不过酌量例放养几十只,又年年猎杀,因此,偌大一个南园,二三百里,野兽实在稀少,不过几百只,又多在山势险峻的内园,外园极难遇。
因此皇子们大多纵马直驱。轩王一路行来,也猎得几只獐、鹿之类,却是渐行渐深,除了身边一干侍卫,已与其他皇子拉开了距离,不见了声息。
正行间,上官行、云烟忽的感觉不对,一抬头,果见身后高高的云杉树上,簇黑的箭头如雨点般射了下来。敌人居高临下,又有衫叶遮挡,还手极其不易,因此只得护着轩王纵马疾驰。
不想却进了敌人包围圈,奇奇怪怪的翻版、沙坑、绊马索、兜网,俱佐以蛇蝎毒虫,一连串的埋伏,刚躲过这个,又遭了那个,左突右冲的跑了一番,尚未同敌人正面交手,轩王的百来名侍从倒去了七八层,待冲出了那片杉林陷阱,一行人只剩了二十来名,前面,又是东西横亘的峭壁悬崖,望下去,深不见底。
刺客已成合围之势包抄了过来,俱是奇异的蓝灰服饰,以套罩头面,仅露出两个眼睛,身后背着乌黑的箭弩,手中一色的溜月弯刀……夷人打扮。
轩王等已是见惯了刺客了,知道从他们嘴里得不出一句话来,因此也并不言语,一挥手,两方殊死厮杀起来。
几招式下来,上官行、云烟更加确定刺客不是中原人。刀法颇为诡异,虚多实少,往往晃了十招下来,实出手的不及一两招,又招式之快,身形之迅捷,形影复叠纷飞,眼花缭乱。如此奇佐邪道,显是南夷一流功夫。
招式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刺客衣襟袖口的不时甩出个蝎子、蜘蛛来,又是小指头般细小的油绿绿的小蛇迅疾的探出头来张口欲嗜……自然都是剧毒的。躲得了这个难躲那个,仅剩的二十几个侍卫也接二连三的倒下了。
眼见情形棘手,云烟、上官行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同着陆雨三人护定轩王,一面运剑如飞,招招狠辣,直取要害,所谓高手过招,胜败立见,不过片时,刺客已是横七竖八的尸横一片,连带负伤的,也只余了三十几个。可轩王这边,却也干干净净的只剩了轩王、上官行、云烟、陆雨四人。
见难得手,刺客的毒物更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扔出来,左招有挡间,一个躲闪不及,陆雨的右手腕上已然落上一个黑漆漆的莲子般大小的毒蛛,上官行看见,抽出腰中软剑直飞了过来,手起剑落,已连蛛带肉挑下一块,那指甲大小的块肉落在地下,径直变了黑色,陆雨只觉得通臂发麻,直漫至周身,忙用剑拄地支撑,终抵不住软绵无力,慢慢的昏倒了下去。
双方正然厮杀着,一众刺客突然虚晃几招,稳步后退,分成接叠往复的几个梅花桩站势。
上官行一见即知定是有大宗毒物欲施,忙将冰蚕丝绡投与云烟。“冰蚕丝绡”以寒域冰蚕丝特制而成,菲薄透明,质又极坚,刀枪不入,只可惜这块只有披风大小,只护得住一人而已。云烟刚至陆雨身边,小米粒大小的红蛛便密密麻麻的如罩网般漫天撒了下来。身后便是悬崖,退无可退,上官行待看清了是红蛛,一拉轩王跳了下去。
这里云烟取下银饰发簪,抵着绡心,撑伞般将丝绡转了起来,碰撞得红蛛四散飞开跌落,不少已是顺着光滑的壁崖爬了下去。轩王、上官行已然在崖下百米处,二人一左一右,亦隔了二十几米,一手攀住略略突起的崖石,另手握剑虚贴崖壁悬着身子,抬头望着成片的慢慢蠕动向下的红蛛,上官行低言:“不要动。”这种蛛产于云夷叠峦密障的雨林,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但是,却是个半盲蛛,只会攻击动着的敌物。医谷以毒著称,云烟、上官行见多识广,一见之下已即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