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改变了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乃至整个世界。这种改变决不只是变换了变换发式服装,而是从眼里、气质、胸怀一直到命运,甚至于包括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星球和世界的形态大小:过去的星球那般迷离神奇不可把握,如今清晰如镜毫厘可察;过去的世界那般之大之深之远,如今登星踏月举步可至。自然,把一切统统归于改革开放并不确切,那更多的是时代和社会发展的结果。但正是改革开放,把我们以及我们这片土地与那个发展的时代和社会沟通对接,才使得那一切变化都显得雷霆万钧和水到渠成。
十五世纪末叶,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从西班牙巴罗斯港出航,横渡大西洋到达巴哈马群岛,用了将近三个月,而现在同样的航线,轮船十天半月就足够了。丝绸之路横贯东西,古代波斯商人自渭水西行转达罗马,没有三五年时间决不可能,如今同样的路程,汽车一两个月就可愉快胜任。马可·波罗一二七一年十一月随其父、叔经“两河流域”、伊朗高原跨越帕米尔来东方,一二七五年五月才到达元朝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多伦县西北),而今同样的距离,飞机只需要十几个小时的样子。退回十几年,西半球或太空中发生的变故,让中国老百姓亲眼看到是绝难想象的事,可十几年后,挑战者号升空的一声爆炸,立刻使亿万中国老百姓陷入无尽的悲痛……有人说,世界已经变得很小很小了。有人说,世界已经丧失了最后一块处女地。《桃花源记》中描绘的那种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房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小天地,已失去了任何存在的可能性。如果存在,也只能存在于被当代都市喧哗骚扰得无可忍受的中老年人的梦幻里。此真诚哉,斯言也!
以封闭和贫穷落后的农村为证,改革开放前只要是城市人——无论大小城市的人去,总会引起一阵惊叹围观,连头上一块丝巾、脚下一双皮鞋也会被视为珍奇,议论上十天半月。如今城市人——哪怕你是北京上海人去,人家眼珠儿往往也不肯朝你旋转一下。论工作人家不比你差,论收入人家不比你少,论见识,人家皇冠、蓝鸟、奔驰一坐,高级宾馆、高级干部家中随便出入,城市人算得了什么!这也许并不通通合理、正确,但贫穷落后确被踩在了脚下。封闭等于落后愚昧,开放等于进步发展,作为被实践检验的真理,那是被镌刻在亿万中国人民心扉上的。
大城市、大都会的封闭不同于农村,开放自然也不同于农村。欧洲古人云:“条条大路通罗马。”中国今人曰:“条条大路通北京。”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城市、大都会,理应“条条大路通北京”、“条条大路通罗马”,雄视八方、襟怀天下,义无反顾地走向陆地、海洋、天空……只有那一天真正到来,我们或许才能无愧地说:世界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世界。
出山第一仗
刘玉亭如果不能被认为是对济南那种封闭状态有切肤之痛的第一人,起码是最早有切肤之痛的几个人之一。那年他从建委副主任接任城建局长不几天,一次碰到分管公安政法的副市长王炳琴,王炳琴“威胁”地说:“老刘,我可是说了,要是因为路不好造成交通事故死了人,就把你城建局长逮起来!”翟永浡一次也半开玩笑地说:“济南路不平,去找刘玉亭!”刘玉亭说:“要平也好平,有钱有神灵。没钱喊破天,也是瞎叮叮!”他要的是钱,他的前提是钱。但钱恰恰没有,路恰恰要平,不仅市内道路要平,还要打开封锁济南与外界交通的四大卡口!
这个任务实事求是说上级并没有交代,完全是刘玉亭自己找来的。就陆路交通而言,济南东有济王公路,通向山东东部和胶东地区;北有一〇四、三〇八国道,通向山东北部和京、津、塘地区;西北有济齐公路,通向山东西北部和河北一带地区;西南有济微公路,通向山东南部、西南部地区,并与江苏、河南一带相联。四条主干线公路以济南为中心向外辐射,并把济南与全省全国联成了一个网络。按理说交通不可谓不畅通。但畅畅通通、宽宽平平的国道,一进济南市区就卡了壳——连接市区街道与国道的马路还是五十年代时的老样子,且多年失修,坑坑洼洼、曲曲折折。
交通事故还在其次,作为省会城市,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济南的车出不去、外地的车进不来,刘玉亭这个城建局长是自觉没脸当的。
八三年九月初公布的任职令,八三年十月初,刘玉亭就开始把“四大卡口”提上议事日程。
“济王公路是六十年代修的,济微公路通车四五年了,黄河公路大桥都上了国家的交通词典,到现在咱们济南还没接上线!这不单是咱们济南市的问题,也是全省全国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啦!”刘玉亭先在市里上下造起舆论。他读书不多,只上过几年小学,但凭着聪明和多年的勤奋努力居然写起文章,专门“揭露”济南道路建设的落后和四面封闭造成的恶果。文章在济南日报发表,又被送到市委市府领导同志案前。市委市府领导同志当即表示了支持和赞赏的态度。
支持和赞赏很重要,但没有触及根本问题。根本问题是钱,不仅城建局拿不出钱,市里也拿不出钱。刘玉亭把眼睛盯到省里:干过多年建委副主任,他知道省财政部门和计委手里都有一笔用于城市建设和交通能源建设的资金。
但省里的钱硬要是要不来的。刘玉亭主动帮助为省有关部门搞起“服务”:人家办公楼外的道路破得不行,他找来市政公司修得明光锃亮;人家宿舍院里栽树很少,他派人买来上好的苗木,几天形成了小小的绿荫;人家表示感谢,他连声回答应该应该。在经过这样一段感情沟通之后,他拉上建委主任马芸生,找到省财政部门的领导汇报起四大卡口的问题。省财政部门的领导同志对问题也有同感,表态说可以考虑,刘玉亭不几天又拉上副市长郭德耀登门“汇报”。一汇报二汇报,汇报到第四次时,省财政部门这笔钱有了着落。但还不够,于是又跑省计委。省计委负责这件事的一位处长是刘玉亭的老相识,被刘玉亭一番诚言打动得也表了一个可以考虑的态度。可以考虑离正式列支批准还差着不知多长距离呢!刘玉亭不管那些,回来把市政公司和历下区、槐荫区动员起来,一下子把两千多人的队伍同时拉上了四个卡口。线路定了,旧路豁开了,沙子石子运上了工地,刘玉亭这才找到省财政部门和省计委,邀请人家到现场考察。
考察的内容不用说还是合理性、必要性和能否列入计划的问题,省财政部门和计委的同志欣然前往。但车到现场,一下子全愣住了。
“老刘,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省计委那位处长,脸上先是布起了一层阴云。
“没搞什么名堂,我这是想尽早,边干着边,”刘玉亭试图淡化空气。
“没搞名堂?你这计划还没列就干上了,天下哪有这种规矩?”对方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刘玉亭只好正视问题,说:“我承认这么干不对,该受批评。可我年底得把工程拿下来,拿不下来我这局长没法当了。你们省里的领导高抬贵手吧!”
“算了算了,老刘也是迫不得已嘛。”倒是财政部门的领导同志为刘玉亭开脱起来。那位处长本也无心刁难,脸上的阴云旋即也被一阵风吹走了。
计划批准,经费拨到,整整两千万!刘玉亭用这笔钱一脚踏平了四大卡口的同时,还建起了几座铁路立交桥,使市区内被铁路分割的“卡口”也被同时踏平了几个。
凝固的心泉与沸扬的人情味
邵琦是在返回北京老家的头一天,从报纸上得知济南新机场要进行设计方案公开招标投标的。他很想仔细打听打听情况,但车票已经买好,病重的父亲正在医院里等候自己照看,只好把报纸一揣上了火车。
父亲是我国著名建筑专家梁思成先生的高足,当过海军工程部主任工程师和大庆油田会战总工程师,与铁人王进喜坐过一张办公桌。但儿子自小并不成器,腰里有匕首,手里有飞轮,打起架来不顾死活,书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已被学校开除了不下三四次。父亲恨铁不成钢,开始见面就是打,后来,大约是北京解放时跟儿子谈了一次话,说:“共产党不跟国民党,什么都讲人情,得靠本事吃饭了。你好好学习,将来就是建筑师工程师,不好好学习将来只有去当工人。”邵琦承认,正是父亲这句看似平平常常的话震撼了他的心,使他丢掉匕首飞轮,终而成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和济南建筑设计院的总建筑师。
病房是安静的,父亲每年春节前都要犯病,每年十五后都要好病,在病房里过春节已经成了邵琦的一种习惯。父亲服过药睡去了,邵琦又掏出了那张从济南带回的报纸。济南要建一座新机场邵琦是早就知道的。还是在几年前,一架小型客机在济南张庄机场降落时坠毁,机上三十几名乘客不幸蒙难。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鹏前来处理事故,他站在那座早已落伍的军用机场的导航楼前,对陪同的省市有关领导人说:“济南应该有一座新机场了!”也许是他的话和空难事故起了作用,也许是后来许多外商对济南进不来、出不去的状况提出多次批评抗议(那年春节几批外商被困在济南,以至山东省的主要领导人不得不亲自出面赔礼道歉)的缘故,也许是面对多彩迅变的世界,济南觉出了开放天空的紧迫,市里断然决定投资七千万、省里断然决定缓建鲁南化肥厂,把济南机场建设项目迅速地推向前台。
济南机场,那将是一座连通全国各大城市和香港、日本、新加坡、南朝鲜及东南亚等地区的干线机场,那将是一座装备有八十年代先进通讯导航设备,配有一二次雷达和仪表着陆系统的、具有国际通航条件的航空港,也将是一座国家正式批准的进行对外贸易的航空口岸。而由于这一切,济南机场也必将成为济南人民的宠儿,成为济南新时期的一大名胜景观。
那么,这个未来的宠儿和名胜该当是个什么样子呢?
邵琦想到了东京的羽田机场,想到了新加坡的章义机场,想到了首都、虹桥和许许多多机场。他知道,凡是成功的建筑设计作品,无一不具有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济南机场的特殊的象征意义在哪里呢?他想到了开放,想到了走向世界,继而又想到了飞机……对!如果把未来的候机楼设计成飞机的形状,不是能够……邵琦灵机一动,纸上随即出现了一张漂亮的图形。
二十天病房生活结束,邵琦带着他的“飞机”返回济南,但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了机场设计方案投标简章,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投标方案必须能够体现泉城特色。
一个“泉城特色”把“飞机”方案置于了死地。唉!济南机场、济南机场,怎么偏偏把“泉城特色”四个字忘到脑后去了呢!
邵琦说不出的自悔自懊。济南机场,济南的建筑设计师连方案投标也不参加,实在有点窝囊。可时间离投标截止只有十七天了,重新构思、重新设计乃至做好投标前的一切准备,还来得及吗?就算还来得及,拼一场搞出来,如果再出现某大使馆投标那样的结果又当怎样呢?
作为一位有才华的建筑师,自八五年解放阁投标中选以来,邵琦在几个大项目的投标中连续多次击败过国内势力雄厚的竞争对手。因此,他为济南建筑设计院赢得了荣誉,也因此他搞垮了自己的身体。那年某驻外使馆投标,他拼了四十五天拿出方案后病了不下三个月,方案得分最高,项目却被一位权势人物的亲戚夺走了。为此,他曾发誓再也不参加那些受人捉弄的投标了。
但济南机场毕竟是个例外,邵琦毕竟是个在济南扎下生命之根的人。拼啦!为了济南和济南的新机场拼啦!邵琦觉出了周身热血的涌动。
说到泉城特色,邵琦脑子里滚起的第一个形象就是泉,泉水,圆圆的上涌的泉水,趵突泉的三股圆圆的上涌的泉水。这个形象立刻引发了才思和想象,随着才思和想象,笔下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曲线环绕的池塘,池塘中央三眼泉水奋力上涌;很快,池塘变成了候机大楼,三个泉眼变成了候机大楼上的装饰标志,白天为水蓝色,夜晚为灯黄色,无论来自何方的飞机只要进入济南上空,泉和泉水首先就会出现在人们面前。
构思精巧、线条优美,候机大楼和整个机场变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那图画中无处不洋溢着诗和歌的音韵旋律。
凭感觉,邵琦给构思打了一个满分。
赶快出图、做模型!邵琦与弟子于建忠玩起命来。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想要合合眼八片安定竟然丝毫不起作用。三天出图、五天出模型——可惜因为没有烤箱,模型是用卡片纸制成的。卡片纸制成的也毫不逊色,评标那天,东北建筑设计院、国家民航局设计院、山东省建筑设计院和济南建筑设计院的四个模型向外一摆,评选委员会的专家们几乎是立刻,就把赞赏的目光投到那池凝固的泉水上了。
邵琦成功了也病倒了,一病就是五个月,五个月过后,院里还照顾他每天只上半天班。
图纸和模型变成了凝固的音乐,济南机场飞起了第一架航班。为第一架航班送行时,邵琦发现候机楼二层厅外多出一条露天长廊。当飞机驶向跑道和从跑道上呼啸而起时,送行的人们尽可站在露天长廊上,向着离去的亲友挥手告别。这是国内外机场从未有过的设计,人们告诉他,那是市长翟永浡一次出国访问归来特意提议增加的。面对那充满了人情味的神来之笔,邵琦真有说不出的惊讶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