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额上冷汗滚滚。
魏老头一面说,一面动手,过了半晌才想起来似的,向他孙女道:“蘅丫头,取个枕头给他捂了。”
魏蘅应了,找出一个小药枕来,捂住了徐澄的口鼻,他皱了皱眉,很快没了知觉。
嘡啷一声,一颗带血的钢珠滚在瓷盘里,我看了一眼,魏老头取了药粉敷上,又取出包扎物将徐澄的手臂缠上。我长舒一口气,这才算完了。
拔营,回大营,休整。
在忽兰忽失温大捷的第二日下午,我回到久违的舒适马车中。魏全说,徐澄的手臂并无碍,我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从回程开始,大漠上的雪已经止住了,但四处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军的速度比去时慢了五成,到了第二日太阳高升时才回到大营。本来以中军之能,便是宿营也无不可,但徐澄却坚持要立刻拔营回程。我向他道,将士已两昼夜不曾合眼。他却说无妨,他们行军经常如此。若孤军深入,眼下又天寒地冻诸供不足,又带着圣驾,不能不防万一。
我想了想,众将军也都是此说,便同意了。
虽说如此,紧赶慢赶回到大营,将士们脸上具是喜色。因为只有此刻,才能安安心心不必提心吊胆地睡个好觉。我也是一身轻松,沐浴更衣后蜷在马车上读锦衣卫密奏。
京中犹是戒严,只有内阁大臣日入汤泉行宫,因并无棘手之事,并不曾有急件送到漠北来。朝中诸事内阁首辅钱之孝议论之,上请天王裁决。房选做事为政宽融中和,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因着战事吃紧,京中百姓连年亦不曾好过。
我当即相让房选公开我亲征之事,使举国上下具闻,然而转念一想,又按下此事。
放下密奏,我忽然想起决战之前,陆云修每每窜入我车厢中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回营之后,他却不曾来扰,倒是咄咄怪事。兼之这两日望他有异色,心里便有一些不放心。
下了马车,徐成泽为我笼上一个真红大毛儿斗篷,并围脖兜帽抄手等。我见御马监阮直立在当下,便与他说了几句话。
阮直披着银白斗篷,内穿银白襕膝曳撒,显得端然俊秀,望之如雪。我心下笑笑,他揖礼请安,我便道:“这几日阮先生也是辛苦了。”
阮直垂下手,沉首道:“回万岁,不敢。万岁亲迩,臣等扈从具是本分。”
我觉得无趣,便懒懒开口道:“朕并不是说这个,朕是看眼下虽然无雪,阮先生立在此处天寒地冻的,虽不在中官如此勤谨御前,朕看着甚是感喟啊!”
话虽如此,却不难听出语气中具是凉意。而那阮直师出李延吉,比怀恩怀梁等还大一些,焉能不懂曲直。他也不慌不忙,仍是恭谨道:“回万岁,臣等在二十四衙门当差,具是万岁家奴,为万岁鞍前马后实是心之所向。万岁若是不喜臣,臣日后避在万岁不见处便可。万岁意下何如?”
我心里冷笑,这倒是。二十四衙门具是宦者,虽有中官、内朝、外朝之分,但归根结底都是可以直入内宫的人,尤其是掌事者,就如六尚内人时常侍奉御前一般,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阮直所主是二十四衙门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的御马监,掌管天下兵符,他的职责在外朝,办公之地在皇城,如非重大之事实在很少有机会到御前。便是那日圣节,李延吉带入养心殿请安的人中也不曾有他。
便望了望徐成泽,他或是那日被我吓怕了,他此时含胸叉手于腹前,半低着脸目光恭谨地垂落,一动不动。
“内臣,你该是知道朕脾性的罢?”我问道。
徐成泽一怔,继而答道:“回万岁,臣不敢妄揣上意。”
我笑笑,回首向阮直笑道:“朕听说宋相公之兄宋晓庭擅文字,督察院的谢立言也旧曾是朕先生钱首辅的清客,他二人常有应酬之作,乃至互邀过府与宴。你常在外朝行走,可曾有知?”
阮直一礼,平静答道:“回万岁,臣平素止在皇城,虽仰慕两位大人文物已久,却是不曾有交的,故也不甚明白曲直,万岁请恕臣不知之罪。”
我略一思索,向他道:“既如此……这几****跟在御前,大抵所见颇多,待回京之后,寻个时候上他二人宅子上去,将这次漠北所见所闻说与他们听。朕有意令宋晓庭、谢立言二人将此役撰文,作斋醮青词使天地祖宗具闻之。此事就交予你了,切莫使朕失望。”
他闻言,长揖到底,道:“谢万岁信任。”
我心中暗笑,却是不动声色地免礼,继而向徐成泽道:“此事就不必写了。”他也是一愣,继而躬身答是。我说不必写,就是不必将此事写在内起居注上,使得内外具知,也是要阮直不必张扬的意思。
继而我又去看徐澄,却被告知他犹在沉睡,想来伤药药性甚大,便令人不必打扰他。而去寻了久久不见的陆云修。
陆云修在军中待遇极好,徐澄虽对他颇有微词,但表面上却是礼遇之至。加之他的畿语多有应验,军中将士多尊重之。因此,他过得也十分不错,有一处靠近主帐的独立帐篷,据说内饰极佳,我倒也不曾见过。
少许时候,便到了陆云修帐前。驻守的两名军士见是我,虽有惊慌之意,却并未出声而是默不作声地让开了帐门。素来对我误会之人甚多,我虽无奈而不能解释,便也不理旁人,自顾入了营帐。
徐成泽是跟随我的唯一之人,但他奉我不久,不知虚实故而退却不如,竟是让我一人入营帐。帐门内有一幅极高的屏风,内外用丝绸遮蔽数层,毫不见任何光线。便知这不同寻常的屏风是化煞挡凶之用的风水屏,与寻常落地屏风与珠帘自有不同之处了。
先前因房选病体之故,宫门夜间开阖不便,陆云修是居住于宫中的。我们夫妇虽然平素与他过从甚密,却从未去他所居的太极殿。行军营帐中且如此,不知太极殿中几多乾坤。
我从屏风右侧入,转身见当地放着一个掷了卵石的笔洗池,池旁小几香炉,袅袅正是一种有些熟悉合香,但在宫中又不常见,却明明是闻过。
我再转过身去,便能见陆云修了……然而,我方转身却又立刻转了回去,只顾盯着香炉与风水池,只听身后陆云修淡淡的声音:“万岁一定要此时进来?”
惊讶让我默不作声。
“那请万岁暂避,我先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