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梁失神地放开我,他脸上是止不住的怅然若失,亦有几分惊慌。他虽比房选年长几岁,然而心思纯澈,遂常将心中所想置于面上。而端然站立于帘侧的房选,只是静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感知的表情。
怀梁附身致礼,然而房选并不看他,目光依旧禁锢着我的面庞,仿佛怀梁的姿态根本不屑他一顾。
无论是初识之时,还是结婚之后,我所看到的房选均不负他人“温润、高洁、深浓、宽融”的赞誉。无论是白衣胜雪溪上抚琴、抑或朱衣龙袍佩玉金紫,端雅清贵,又亲近于人。他的人格完满如同玉璧无瑕一般。然而近来,他的气质却愈来愈趋于沉静内敛,举止上始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深藏。
譬如现在,我眼中他的身影颀长而雅正,目光平和且适宜,脸上乌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记忆中那个眼中常有水雾的青年,仿佛已经淡漠在遥远的烟海之后。
终于,房选释然而笑,向前几部来到我坐前,伸手向前平推而出,作了一个揖礼。
我站起来,扶了扶他的手臂,他微微一侧,却并未躲开。
“今日一切都好吧?”我声音平静,问房选道。仿佛方才他所见的一切不过幻影。然而此时我却注意到,怀梁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心中不禁泛起微微的苦涩。
房选的脸上浮起淡雅的笑容,轻快道:“衙门里事并不忙,郑澜也很可以帮忙。”
听房选说这句,才想到方才怀梁说的并没有错。我可以安居深宫,但是房选却是时常需要行走在宫外的人。对于我们夫妻之间那些最隐秘的揣测,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无端伤害,自然是房选为我招架最多。
我微微一叹,状似不经意道:“郑澜虽可以帮忙,但不必让他太掌事。既然他已经入阁,将来自然是要自己领一部的。而你是我的丈夫,地位当与我同尊,其次才是金陵王、吏部尚书。吏部的事要管,但也不必将朝臣视为同僚。”
听我如此道,房选的目光中始有些许松动。微微一笑道:“我自己身体不济,吏部尚书之职将来迟早是要放出去的。既然万岁有意让郑澜领一部,他做事亦已为人所见,不如就由我为他建言吧。再者,岂敢称与万岁同尊呢?即便是皇后,亦称臣妾,是万岁之臣。何况我并无此称。”他言至好笑处,还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调侃的是他人,而非他自己。
我怎会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苦涩呢?而我又如何愿意去按在他的伤处。
“我并不愿意让别人任天官。你熟悉朝中人事,地位尊贵而最为公允,你在一日就再无更好的选择。”我决定似地道。房选闻言脸色如常,仿佛并不为所动,反而陷入更为谨慎的思考一般。
我继而道:“历朝历代,皇后的威仪或有增损。但国朝却只有我母后一例。她被称为‘陛下’,懿旨中亦可自称‘朕’,与我的父亲出同车、入同坐,面圣免礼,百官朝和……”
房选的神情依旧淡淡,因而我并未接着说下去。半晌,他方道:“先皇后慈育圣上、穆烈太子,我并不能与之相较。”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带着意味深浓的收敛,令人感到无奈而冷寂。
我心中大痛,疾声道:“房选!”
平素多称他始政,有时也随众人称天王,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却实属罕见。然而即便再习于收敛自己全部的感情,也终有情绪崩裂的那一刻。
“你也如旁人那般在意这些事么?我待你如何,你怎会不知?我……我……”在房选沉然而带着冷意的注视中,我终于泣不成声。这几日来,诸大臣的奏疏所带来的压迫,身边亲近之人若有若无的提点,所爱之人无奈而沉痛的回复。令我有此刻的百感交集。
房选轻轻拥住我,怀抱柔软而疏离,仿佛随时都会化去。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悲喜,确是痛到不能再痛的哑然:“昭和,你为我做的,还不够多吗?”
尽管他的身体维持着冷静且自持的疏远,我却用力地拥抱住他。他几次三番的挣扎,却终归于无迹,而低下头亲吻我的眼睛与脸颊,直至将所有泪水吻去。
良久,他的语气似乎在作出一个决定:“昭和,明日休沐,陪我出宫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