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与房选一同出宫,实是无可回绝的事。然而我何曾想到,端正如房始政,竟然是让我微服出行。是日,我与房选轻车简从,着士庶衣裳出皇城。这样的经历对于我来说,是时隔多年仍旧鲜亮的。
清晨,房选亲为我选衣裳。近日他待我更为疏离自持,已极少有这样的温情。他擅丹青,自然也擅配色。竹叶青的长袄,月色马面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妆容清淡,然而站于房选身边时仍显出几分世俗气。他依旧穿道袍,却改戴飘飘巾。衣上祥云起,石青色的端雅深沉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
更衣既毕,他甚至十分亲昵地摸了摸我的脸颊,一如当日我们最亲善之时。我也不禁笑笑,连眼神里都带着温暖。
他牵着我的手去乘车,为我们驾车的是我的内臣怀梁。
我问房选道:“既是出行,为何不穿白呢?”
房选淡淡一笑,问我道:“昭和喜欢我穿白么?”
我扬起脸看他,他的面孔依旧是记忆里清贵而出尘的模样,脸颊雪白得近乎晶莹,然而时常带着微微的红。只听我道:“始政穿白才是最好看的。”
房选扶我上了车,才道:“少年时穿白才显得风流。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我摇摇头,宽宽坐下,道:“始政难道不年轻么?你还不过二十五岁呢。”
房选望着我淡然而笑,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他问我道:“难得出来一趟,可有想去玩儿的地方么?”
“全听你的。”我承诺道。
“昭和为天子数年,可曾想过去百姓中看看呢?”房选笑着问我,他此刻的笑容亲和而温暖。
我并不假思索:“好啊。”
房选微微摇头,像是在笑:“不常说,引君王游者佞。昭和竟是丝毫不介意我作佞臣么?”
“我并不赞同此语。”说着,安抚似地将手放入房选掌中。他顺势接过,摸了摸我的指上的骨节,又按了按我无名指上猫眼儿戒指。
“那你就不担心我不利于你么?”房选低低道。
我闻言大笑:“若京城之内我尚不可控,也不必做皇帝了。”我说的率性,言罢心中才略有异样,忙暗暗地窥房选神色。他眼中却尽是和缓,毫无不怿之色。
房选终也只是一笑,反而道:“那便好。”
马车行到一处,停。房选扶着我下车,正是一处民宅之前。此处房屋比寻常所见官员宅邸更为低矮狭小,遂知是外城所在。
我复又理了理身上衣裳,确认并无不妥。见着指间宝光忽闪,觉得略有些显眼。便想褪下手上猫眼戒指。随扈的怀恩制止我道:“夫人不必摘,天子脚下重衣冠,您外去一看,比这好的也有呢。”
我手上是绿猫眼,用白金镶的戒指,母亲的旧物。除此之外手上别无它物。心想也不是如何显眼,况且戒指戴褪颇为不便。
我笑笑,道:“如今百姓竟如此富庶了么?”
闻怀恩言,房选亦道:“如今京城百姓,内无斗米之储,外出亦有绮罗之服。比昔日金陵更爱新,更不惜钱。这些并不算什么。”
这些话,我在锦衣卫密奏上也曾听过。却未及如此触动,不禁微讶道:“如此,钱从哪里来呢?”
房选脸上依旧是淡漠的笑容,不辨喜怒:“常是冬天做一身绸绫衣裳,到夏天典了,再做纱罗的。到了冬日再典了做新的。故常常是一身新。”
我摇摇头,道:“耗费民力倒也罢了,可悲的是虚耗。”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街上。因不想引人注目,主仆皆相去甚远,唯有房选缓行于我身边。然若只要一回头,便能见到便服锦衣卫那些熟悉的面孔。
至街头,才知房选等人所言并无半句不实。靖宁末年起,父亲因我之故便有意提升女子之地位,故闺门亦无往日之严。如今街上行人男女参半,然皆服丝绸衣裳,有不少时兴式样。自华夏兴复以来,国朝上下皆慕大袖,袖阔三至四尺,望之飘飘然。男女一是如此。然而街上庶人所服皆黼绣,望之奢豪气溢,并非士庶所应服。
我遂向房选道:“如今民风如此,长此以往,必生不妥罢?”
他亦压低了声音,轻笑道:“江南民风自古奢侈,却历来富庶,也并非无道理的事。”
我摇摇头,道:“江南享鱼米之富,百姓穿着好些,并无什么不妥。只是京中,你也道内无斗米之藏,外出却有华服衣饰。我听闻城中元宵白衣、皂靴、乃至中单衫襦,皆有店家可以租赁。他们所有的,不过白白撑些脸面罢了。即便京城富庶,恐怕也只是表象啊。再者战火百年,百姓才有些好日子过,手里略有些钱就恣意起来,行事夸张,也是常事。而衣饰上失了尺度,却是相互攀比之故。庶人比士人,士人比官宦,官宦比勋戚……士庶臣宦皆僭越无度。人心不飨足故是一理,然而上位者生活奢侈,出则锦衣蟒袍腰绶金紫珠器,入则仆婢如云烹羊玉食,亦是为下者立了朽样子。令士庶争相效仿之。我等所见民风并非是民风,而是世风啊。”
房选半晌才道:“还是你看的透彻。”然而房选默然了片刻,还是道:“若举国上下皆布棉,织造不兴,恐怕也非福事。”
我笑笑,道:“这个自然。我并非不许百姓华服,只是这华服之后底子需实。若举国皆有江南之富,织造兴旺,百姓如此穿着更利于工商之行。然而如今却不是。”
房选眸色一深,想了一霎,才道:“今日出来,只为察民情,心中再不喜,也待回去再说,可好么?”
我自然笑而称好。
我们并肩走在行人熙攘的街道上,我忽然想,若此刻时光得以停住,也毫无遗憾。然而命运之所以如车轮一般滚滚向前,有时却是人力人心所无法干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