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荷寨正中,坐北朝南的一座鼓楼内。
杉木制的古式床边,白衣女孩猛地站了起来,面色惨白,水蓝色的眼睛在眼眶中晃动不止。
“老爷爷,这是为什么?”
来人的面目尚在暗处,她眼睛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阴影。
“万物皆有终,一切不过命。天意如此,无能为力。”
扑面而来的寒意,令白衣女孩身形不稳地往后小退了一步,下意识想离开对方的范围。
当的一声。
然后是一阵滚动声。
有什么东西从女孩的袖中掉落,滚落到床边。
枯槁缺水的手缓缓捡起脚边的物体,对着开窗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只紫竹六孔箫。
管身圆满、纹理细密顺直,世间少有。
浑浊的眸子瞬间睁大,清晰而犀利地看看那只箫,又看看一旁的白衣女孩。
他在银白的胡子上抚摸了一阵,斟酌良久,意味深长地看向女孩。
“请问越姑娘,是怎么得来这只箫的?”
闻言,女孩定了定神,答道。
“大约一个月前,由一位乐师相赠。”
“那么请问越姑娘,那位乐师可有什么特征吗?”
“特征……”
一张清澈无邪的孩童面目跃然眼前,女孩思虑一瞬,答道。
“年轻有为,纯净清新。”
坐在床边的老者撑着手中的拐杖,有些艰难地起身,缓缓转向门口,飘渺地抛出一句话。
“越姑娘,也许这个寨子的命运尚有转机。”
银白的发须中,沟壑纵横的脸轻微地朝向女孩的方向望去。
“只要越姑娘,你愿意……”
女孩竖起耳朵想听到后面的内容,却被一声摧枯拉巧的巨响遮住了。
巨响之下,似乎有鼎沸人声,层出不穷,气势汹汹。
紧接着,依次相连的鼓楼内传来此起彼伏、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遥相呼应,紧锣密鼓。
女孩刚想张口询问,却见正要出门的老者神色匆忙地将手中的拐杖抬离地面,颇有节奏感的在木门上敲击了几下。
瞬间,木门所在的整面墙壁微微颤动起来,簌簌地落下木屑,飞扬飘散,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女孩赶紧抬手捂住口鼻,眯着眼睛看向那面墙壁。
木屑落下之处,木制墙面上显出一幅凹凸不平,粗犷大气,简单质朴的浮雕。
浮雕上下,两只美丽的大鸟身体弯成灵巧的半弧流水状,成回环之势,交相辉映,似在相互追逐嬉戏,莺歌燕舞。
立在飞沙走石中的老者却泰然自若,毫发无损,他用手杖轻轻破开身子附近的烟尘,稳步走向女孩,将手中的那只箫放入女孩掌中,神情严肃地说道。
“对不起,越姑娘,老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请你带着这只箫一路走下去。”
话毕,墙壁上那一双大鸟竟似活了一般,丰满羽翼缓缓地浮动起来,向着顺时针的方向轻舞身形,神情姿态,悠然自得,超凡脱俗,翩然若仙。
一只手突然在此刻覆上她的背部,微微用力,将她推向两只大鸟旋转的漩涡中心。
一瞬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手足无力,一整面墙直直扑过来。
水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慌震惊,无力反抗地瞪着那骇人之物。
眼前,一片漆黑。
背后,似乎靠着坚硬的一物。
而触手之处,却好似沾上了什么温软潮湿的物体。
她抬起手,试图看看掌心,却发现视线还未适应黑暗。
她拼命地眨着眼睛,努力地分辨着眼前的物体。
良久,手心中,黑乎乎的一团浑浊浮现出来。
“这是……泥土?”
柔荑手尖,相互轻揉,又放到鼻孔处闻了闻。
沁入心脾的,却是一股安适舒服的香味。
水蓝色的眉目疑惑地转动,扫视着四周。
身侧,是目不暇接的细长倒三角石柱,头顶,是琳琅满目的狭长倒挂石棱。
石柱林立,钟乳倒悬。
石笋,石幔,石禽,石兽惟妙惟肖,石树,石花,石蘑菇,石果晶莹剔透。
绚烂多姿,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五光十色,眼花缭乱。
一片璀璨夺目之后,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端立其中。
女孩依着身后所靠之物缓缓起身,那里,已经不见方才的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壮的石柱。
起身间,手中握着的一物陡然发出灿灿光芒,直指向前方那个黝黑的洞口,只是一瞬,射入洞口的光线便被黑色吞噬了。
发出光芒的,正是刚才老者郑重交到她手上的那只紫竹六孔箫。
“这是……要我进去?”
天地间,一片寂静。
唯有的是,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屏声敛气,摸索着,试探着,挪动着。
这条不知多长的路,正折磨着女孩的精神。
一片黑暗的前方,不知何物在等待着她。
老者那严肃的表情还清晰可见,口中的话语还依稀回响在耳侧。
不能保证安全吗?
她自嘲了一下,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后,又有谁保证过她的安全呢?
安全,离她过于遥远,不安,常伴她左右。
在这样一个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世界里,她受的痛苦已经让她有些麻木。
那么,也不怕再多一点。
手中那支紫竹箫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直射向前的浅浅微光,引导着她进一步前行。
伸手所触的洞壁上,凹凸起伏,粗糙摩搓,潮湿冰冷。
眼光所及之处,狭长的通道似乎宽敞开阔了几许。
女孩将紫竹箫抬高到齐眉处,以便光线照得更远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盈盈微光下,映入眼帘是两面洞壁夹击下的洞道。
高耸陡峭的洞壁上,参差不齐,此起彼伏,凹凸不平的样子似曾相识。
这,与片刻前在那鼓楼内墙壁上所看浮雕,手法神态,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里所刻,远远不止一幅,也远远不止两只大鸟。
一幅接着一幅,条理清晰,井然有序,两面洞壁上所刻,好似在记录一个古老远久,鲜为人知,震撼人心,悲惨凄凉的故事。
那雕刻着的洞壁历史中,主人公是一位长在云端的少年。
他聪明伶俐,多才多艺,知书达理,琴棋书画,受尽关爱,众星捧月。
其中,他尤其擅长一项,也是最受瞩目的一项,便是吹箫。
理所当然的,他成了当时统治着他所在之处的帝王乐师。
他日复一日的吹奏着,独自演奏过,琴瑟和鸣过,成为各种各样、神态各异的舞者的伴奏者,成为大大小小、零零总总的帝王之宴上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匆匆忙忙,庸庸碌碌中,他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华。
王座上的人换了又换,他却始终坐在大殿上那固定的一角,重复演奏着不知已经演奏过多少遍的歌曲。
生命于他来说,过于长了。
在他眼中,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脆弱短暂,都是那样不堪一击,转瞬即逝,随风凋零。
唯独留下他一个人,寂寞的一个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珍惜它们呢?
他不对任何事物倾注感情,不去抓住任何东西,漫不经心,置身度外,事不关己。
也许,这才是一切根本原因吧。
他以为,那悠长枯燥的演奏岁月掩埋了他的青春,也掩埋了他的内心。
他以为,这样就会保护好自己。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一场鸟类攻击人类的战乱。
他没有去关心一切的起因和发展,他只在大殿上听到不怒自威的王者吐出一句话。
“鸷鸟甚喜箫声。”
毫无犹豫地,他凛然上前,低头俯身,自荐请命。
此刻,那个文静澄澈的乐师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破茧成蝶。
这么久,他只是在隐忍着,等待着,在漫漫更替中,迎接这一个机会。
帝座上,衣袖一挥,他掩住心中切喜,顷刻前往。
洞内。
走在洞壁下的白衣女孩一幅一幅看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面色一点一点严肃起来,将手中的箫一分一分握紧。
前方,廊道隐隐有回转之势。
星星点点的光亮投射在洞面内,柔和似水,波光粼粼。
她急着想知道故事的下半部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拎起裙边,小步跑了过去。
颠簸,喘气,希望,未知,同时回荡在这狭窄的空间内。
一个转弯,一片光亮射入眼中。
面前,却是一片开阔平坦、湿润温香的土壤,在倒悬的钟乳石下,显得格外突兀。
土壤正中,供养着一株黑青相间、寸叶不生的苍天大树,直顶向溶洞顶端,茎蔓相缠,气拔山河。
大树根,端放着一个灵巧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箱子,投在洞面上的光亮,无一例外,均是从这箱内发出的。
那水晶箱子里,似乎有一物陈放其中。
一袭白衣轻移莲步,踏上那松软的土地,着魔般地向着那静置的水晶箱走去。
水箱里,那个物体居于清澈见底的液体之中,漂浮得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那些液体像温柔的母亲之手一样,柔和地包裹着那物,不想让其受到一丝一点的伤害。
猛然间,白衣上,水蓝色的眼瞳惊得睁得滚圆,扬起衣袖,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水箱中的物体,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数月大的婴孩。
那婴孩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分明就是已经死亡,却依然面色红润,发丝浓密,栩栩如生,宛如安睡。
透彻心骨的寒意使女孩猛地一颤,一个词猛地划过她的脑海。
逃。
一定逃离这里。
只有逃离这里才可以。
她抬脚转身欲走。
“越姑娘。”
头顶上方,一字一句缓缓的声调,清晰澄澈地滑入耳畔。
那树根处的女孩收回脚步,婷婷回转身子,抬起水蓝色的眸子向上望去。
几乎是意料之内的事情,看到来人,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有的,更多是悲切。
“好久不见了,乐公子。”
一身棕色旗装立在青黑之树的枯干上,马蹄袖的袍褂,腰束衣带,没有任何刺绣,却简单大方,合适得体。
倒影在水蓝色眼睛中的,是一张稚嫩秀气、清新澄澈的孩童面目,好似西域所绘的天使一般纯净美好。
一如一月前所见,一丝一毫,未曾改变。
时光在他身上好似停住了脚步。
这个人人都期盼拥有的特质,当她真正遇到之时,没有一分的羡艳嫉妒,只觉得恐怖异常。
棕衣男子直直从树干上向下跳去,不着任何保护,面无表情地直对危险,无动于衷,一瞬间,竟给人一种要自我了结的错觉。
他,是这样一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不要啊!”
一声凄厉的喊声从地上破空而出,久久回荡在洞穴之中。
然而,那俯冲的一袭棕衣却在凌地几厘处凭空停住,一双马靴结结实实地踏在松软的泥土之上。
他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水箱边的白衣女孩,一字一句说道。
“担心我会死的,越姑娘,你还是第一个。”
秀气的孩童之面微微转动,从女孩身上移开,看向水箱中的婴孩。
那双片刻前还有些死气沉沉的眸子,在投到水箱上的同时,便骤然恢复了与外貌相符的天真无邪。
那里溢出的,满是殷切之情。
徐徐,他抬起脚,一步一步地走向水箱。
终于,他在水箱边停下,抬手向那静止的面孔伸去。
那样爱怜悲切的神情,那样想触又触不到的苦楚,那样追之不及的无限后悔,分毫不差地倒影在水晶箱面之上,反射到女孩眼中。
感同身受般,静静立在一旁的白衣女孩手中,那只紫竹箫发出一声凄凉悲鸣。
这个人,所思所想都是怎么让这个婴孩复活。
脑海滑过的这样清晰的想法,把女孩自己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水晶棺上,棕色的眼眸缓缓抬起,幽幽打量着白衣女孩。
“原来,越姑娘,还能窥视到别人的想法。”
那伏在水晶棺上的身形冉冉直起,逆着光线的棕衣男孩不紧不慢地抬起脚,渐渐向一旁的女孩走来。
每一分每一秒,都更加接近目标之人。
那被逼近之人,却定定地立在原地,连颤抖都已忘却,不知害怕地直视回去。
猛然,披散的浓黑秀发下,如画眉目笑意嫣然。
棕色的眼眸微怔,游过一丝犹疑。
正在靠近的脚步,缓缓收了回来。
“越姑娘,何事发笑?”
面前的花容月貌笑得更加明艳动人。
“乐公子,你将我引到此处,是有事要说吧。”
棕色的眸子一瞬间睁大,从容的表情旋即消散。
面前的白衣女孩笑意不减。
“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再为乐公子砌一壶茶水吧。”
青黑相间的枯树根处。
一张凭空变出的香几上,排放着一套静致的茶具,样式竟与当日在叶府中的一模一样。
柔荑之手轻拂过那套熟悉的茶具,一时间有些恍惚。
“乐公子记性真好。”
坐在香几边的美少年一言不发,默默看着她沏茶。
她轻轻合上眼睑,深深呼出一口气。
再次开启,温柔似水。
她轻轻取出茶叶,观其形,闻其香,将茶叶轻轻置入瓯杯中,继而高提水壶,冲入沸腾泉水,并盖上瓯盖,片刻后,翻开瓯盖,细闻瓯盖,随后,将明亮清澈的茶汤从瓯杯倒入茶碗中,细分成两小杯,敬奉给对面之人。
一系列连贯动作,一如往昔。
只是当时,她心中时时担心一个人,身边刻刻陪着一个人。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对面之人毫不客气地借过茶杯,用眼睛细细的打量着自己杯中的茶叶,又陶醉地闻了闻茶杯,复而抿了一口。
入口香甜,既有绿茶的清香和天然花香,又有红茶醇厚的滋味,不寒不热,温热适中,在水中的叶片中间呈青色,叶缘呈红色,好似镶了一条边。
美少年满意地笑了一笑,宛如天使。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袖中,却掏了一个空。
“乐公子是否在找这个?”
一只紫竹六孔箫递到他的面前,一只芊芊玉手附在其上。
棕色的眸子里波澜不惊,他伸手接过那只箫,随即,棕色的衣衫徐徐站起,向着对面微微弯了下身子。
他将两臂自然向前,两手持箫,手指自然弯曲,挺直胸腰部,将箫放在嘴上时与身体约成一定角度。
悠长、恬静、抒情的曲调,从他的唇中倾泻而出,幽静,典雅的情感流转在整个洞穴内,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空谷传响。
箫声绵绵,委婉动听,深远流畅,犹如仙乐。
棕衣男孩陶醉般的双目微合,专心致志地吹奏着,置身一切琐事之外。
绵绵悠扬,绕梁不绝,直叫人心情舒适。
一曲吹毕,棕衣男孩轻启双目,平静地向对面的女孩又行了一礼,静静说道。
“越姑娘,是否愿意听一听那洞壁上故事的后续?”
青黑相间的树根底下,蓝色水晶般的眼瞳晶莹得闪着光芒,泛起粼粼波光,如泣如诉。
她专心致志看着的如画男孩,正缓慢地轻拂着手中的紫竹箫,将箫的每一条纹理都一一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许久,他轻启朱唇,一字一字吐出。
“正如越姑娘所见,那位杰出少年自荐请命去平息战乱。
他随从一位将军所带领的大军,来到战火中心。
从小娇生惯养、自诩看破凡世的他,被眼前的惨状震撼了。
尸横遍野,饿殍满道,堆垛死尸,流血千里,血流成河,烽火连天。
极目所望之处,天下地下,唯有血色;振聋发聩之声,四面八方,唯有厮杀;风中弥散之味,此起彼伏,唯有腥臭。
那一切,分明是一个人间地狱。
而血色天空中,嘶鸣着的,扯动着的,是成群结队、数以万计、遮天蔽日、杀意凌然的鸷鸟。
连日的厮杀与愤怒,已经染红了它们的眼睛,已经淹没了它们的理智。
只要阻挡在面前的,不论是谁,都是它们的敌人。
坐在将军身侧的他,害怕了,畏惧了,却强作镇定,不敢被他人发觉。
将军巍然肃穆,运筹帷幄,略一思量,取出一面镜子,直向天空默念起术语。
地动山摇,惊天动地。
眼前是一团铺天盖地的黑烟,将那不可计数的鸷鸟无一例外地扑到地上;耳边是一阵不绝如缕的嘶鸣,那是生命将要终结前的绝望之声。
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气吞山河,奔涌向前,纵横驰骋,横扫过去。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颤栗得不知言语。
他微微侧头向将军看去,犹然记得,当初为将军的舞蹈伴奏之时,还是那样柔情的一个男子。
那日在帝王之宴上翩翩起舞的少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
此刻,他只觉这个人不怒自威,气势凌人。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不是要破灭了?
突然,将军凤目紧眯了起来,神情严肃地看向战场上一处。
他随之看去,那黑烟之中,不知何时被破开了一个口子,并且迅速增大,下一秒,一个黑影从中蹿出。
身处高处的他看得分明,那是一只正要逃跑的鸷鸟。
如果一群鸷鸟他无能无力,那么一只受伤的鸷鸟他还是力所能及的吧。
他向将军一拱手,策马驰骋,直向敌人奔去。
然而,那只鸷鸟很快发现了他,拼死扇动受伤的翅膀,向相反的方向飞去。
他紧随其后,咬住不放,盯着天空上的颤颤巍巍、时上时下的身形,一路奔驰。
许是身上的伤势过重,许是刚才逃出用力过猛,那一扑扇的身影没有飞出多远,就突然间像断了线风筝似的,直直坠落下来。
他看准了方向,穿过茂竹密林,踏过淙淙溪水,逼近了奄奄一息的敌人。
青黑相间的树木下,靠着的却是一个女子。
她****着身子,用背后巨大的翅膀微微包裹自己,正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伸手抚摸之处,高高隆起,不日将要分娩。
看到停在一边,赶来终结她性命的人,她没有害怕,微微一笑,看向敌人的眼光,却没有求饶,仁慈得好似在宽恕对方。
‘公子,是来杀我的吗?’
来人没有答话。
她低头,抚摸一下自己滚圆的肚子,欢喜地说道。
‘我的孩子,不久就要出生了,公子,觉得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她眼神慈祥而圣洁,缓缓抬起头,看向来人。
‘公子,你知道么?
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人类呢。’
她眼神中呈现出向往的闪光,脸上洋溢出喜悦之色,回忆道。
‘还记得那一天,我从这原本绿意盎然的若木树上空飞过,突然,传来动听的箫歌,绕梁不绝。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箫声,我躲在树上,偷偷探望吹奏之人的样子。
他穿着一袭纯白的衣衫,站在树荫下,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只是一眼,我便芳心暗许。
一曲吹完,他将箫收入袖中,恭恭敬敬地向着树上行了一礼。
‘方才在下不知有人在此处,无意冒犯,还请宽恕在下。’
原来,聪明的他早就发现了我。
我生怕他看到我原本的样子会被吓跑,连忙化为人形,翻开枝叶望向他。
‘公子不必道歉,倒是我偷听才不是。’
他抬起头,看到我的一瞬间,有些惊讶,或许因为我是按照他们画中的女子形象变化的,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看得有些出神,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低头一个劲地向我低头认错。
那场邂逅之后,我就总是偷偷跟着他,试着了解他,去他去的地方,看他看的书,听他吹奏的箫声。
每一天,我都在他必经的道路上,等着他,装作偶遇,与他擦肩而过。
这样许久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拦下了我。
他哆哆嗦嗦地向我行礼,问我是否已有说媒的人家。
当我告诉他没有的时候,他欣喜而激动地抬起头,道,‘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三天之后,在下将去府上提亲。’
于是,顺利成章的,我们成亲了。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亲戚朋友都是我的族人变幻的。
他待我很好,我们海誓山盟,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相濡以沫。
虽然我担心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可心存侥幸,只希望,这一生都会这样安稳快乐地度过。’
倚在树下的女子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来。
‘天违人愿,这一切却被纷飞战火打破了。
那一天,一个受伤惨烈的鸟族士兵倒在我和他的小屋门口,弥留之际,告诉我,我的族人正在遭受灭顶之灾。
一瞬间,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反应,当即化为原型,向战场方向飞去。
一场战役下来,姑且保住了族人,我赶忙回去我们的小屋。
那个人,却已消失无踪。
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好像黄粱一梦。’
她浅浅轻声道,倾诉般地继续摸摸自己的肚子。
‘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也曾想过不要他,可是,当感受到他一天天在我的身体里拼命的生长,我就狠不下心来。
这个孩子,没有杀过一个人,没有任何经历过任何事,他没有任何错。
他是这世上最纯净无暇的生命,他是这样渴望着这个未曾谋面的世界。
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他喜的样子,他怒的样子,他哀的样子,他乐的样子。
公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她宁静而安详,眼中带笑,真诚恳切地看向来人。
‘公子,我的性命不足珍惜,你随时可以拿去。
只是,这个孩子,你能不能放过?’
一旁立着的人一言不发,心里转过千万个想法。
本来,他以为会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
本来,他计划着经历一场殊死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然后,装死过去,隐姓埋名,遁入山林,逃离那一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可是,遇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是一个处于最虚弱状态的孕妇。
这样的对手,谁都不会相信他战死。
他正在犹豫该如何处理之时,树下的妇人却发出一声痛苦万分的喊叫声。
在她身下,一片血红缓缓浸湿了土壤。
他知道,这是什么预兆。
即使他年岁悠长,却也没见过女子分娩。
他一时间慌了手脚,愣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女子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细密的汗珠爬满了额头,勉励向他笑笑。
‘公……公子,能不能麻烦你,过来……帮帮我。’
许是从未接触过的一幕震惊了他,许是女子的真诚打动了他,许是要来临的新生命触动了他,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快步走向前,蹲在她的身边。
从来没有哪一天像那一天一样,让他觉得漫长又惊喜。
那日的一切都好像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他还记得,他全然放下了自己的身份,跪在地上,满身是血地抱起那个呱呱乱叫的小生命的时候,他那样欣喜的感觉。
那一刻,他的世界开始不一样了。
那一刻,他感到手中生命有力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那一刻,他想,原来他一直贬低的生命,竟是如此丰富多彩,竟是如此朝气蓬勃,竟是如此宝贵不易。
他笑了,非常开心地笑了,破开心中厚墙,第一次真正的开怀大笑。
然后,他把那个生命小心地递到女子面前。
女子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抬手想触一触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却在半路垂下了手。
他慌忙一只手扶起女子,一只手将孩子抱到她面前,询问她情况。
她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晶莹的汗滴,嘴角温和慈爱地上扬,气息微弱地说道。
‘公子,能不能麻烦你护他一生平安呢?’
看着抱着她的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惨白的脸上释然地笑了笑,瘫软下去,勉励吐出一句话。
‘谢谢公子……能遇到公子……真是太好了……’
那一瞬,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静静把她缓缓平放下来,将婴孩放入她的臂弯中,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只临行前帝王赠与他的紫竹箫,吹奏起来。
这只箫,就是专门为了将对手送往奈何桥的‘往生之音’。
至于是否发挥出能力,完全取决于吹奏者的心境。
那一曲,他如此投入,如此用情,如此痛苦,如此声嘶力竭,如此拼尽全力,却没有用一丝技巧,也没有意图将她残杀。
树根下,那安祥的面容满足地听着,享受似的,缓缓合上了眼睑。
他却依然不依不饶,不愿停下地反复吹奏着。
远处,哒哒的马蹄声紧锣密鼓地传来,由远及近,由弱及强,不一会,大队人马出现在树根之下,为首的一匹一声嘶鸣,直直停到了他的面前。
那匹骏马之上的,正是一夫当关的将军。
将军看着不停吹奏的他,又看看一边的母子,眼神轻蔑。
‘一切已结,尔适可而止。当务之急,乃反殿复命,回禀战况。’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命人将他架起,强行带他离去。
树根下,女子怀中婴孩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他肝肠摧断,心如刀绞。
他一改往昔漫不经心的态度,试图挣开束缚,但终究力量悬殊,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那树根下母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渐渐地,耳畔只余哭声的回响。
那日,大殿之上,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请安,而是一言不发地长跪不起。
帝座上的人问他,这是为何。
他头也不抬,一个劲地磕头,直到头破血流。
或许,唯有痛楚,才让他感觉到真实。
帝座上的人有些不耐烦,衣袖一挥,准他一个恩赐。
空旷寂寥的大殿之上,形单影只的他再次行礼,请求的却是辞去仙位。
即使没有抬头,他也能感觉到迎面而来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
最坏,不过一个死字。
而这于他,也是一种恩赐。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须臾之后,帝座上的人愤然离去。
他喜出望外,朝着帝王离去的方向深深行礼,而后卸下一身官服,无比轻松地转身而去。
青黑相间的若木树下,他抱起那给予他全新希望的小生命,暗暗发誓要护他一声平安。”
说到此处,一袭棕衣声调有些拔高,停顿了下来,缓缓转身,走向水晶棺材。
“可是,世事难料,变化无常,即使是他,也没能完成与那女子的约定。”
棕衣男孩幽幽望向她,棕色的眼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越姑娘,这里便是当初那个婴孩。”
他还没有死,
只是,停住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