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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暮汉宫传蜡烛

张发财按捺不住,虽然见无艳一抬手,白三儿就动弹不得了,果真是有两把刷子的……心中一阵波澜起伏,此刻见些地痞倾巢而出,料想一个小小女娃儿,再怎么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生怕无艳被打坏了,于是便挺身而出。

同是青州府“有头脸名气”的人物,张发财认得白三儿,白三儿自然也是认得张发财的,便说:“原来是张老板,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白三儿浑身无力,手臂也兀自竖着动弹不得,这句话说得也带了几分尴尬。

张发财是生意人,见面先带三分笑,道:“这女娃娃是我认得的,大概跟白三爷有什么误会,大家以和为贵,别伤了和气是真。”

白三儿诧异:“什么?张老板认得?你们是何关系?”

张发财厚颜讪笑:“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女儿……”

无艳转头看了一眼张发财,皱眉道:“大叔,你为何说谎,我跟你非亲非故,方才才见面而已。”

白三儿一听:“张老板,你这是何意?”

张发财暗暗叫苦:“这个……那个……”

白三儿冷笑了声,道:“张老板什么时候开始发善心了,实话说,这丫头有些古怪,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把我的手臂害成这个样子了,我饶不得她,兄弟们,给我捉住她!”

张发财张手要拦住:“三爷别忙,有话好好说……”

那边几个地痞冲过来,无艳却不慌不忙,嘻嘻一笑,手在口袋里轻轻一捻,牛毛般细的金针在手,当空划过,手势如同凤凰点头,金色光芒流溢,如同银河乱落,刹那间,那前面两个先冲过来的地痞双腿一软,竟倒在地上。

张发财跟那小乞丐的眼睛皆瞪得如铜铃一般,简直不敢相信所见。尤其是那小乞儿,他站在无艳身后,自然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然而只见无艳一抬手的功夫,下一刻,两个比虎狼还凶狠的大汉便软绵绵地倒下了。

突生变故,白三儿跟其他两个地痞都也惊呆,白三儿吓得倒退一步:“你……你这妖女干了什么?”

无艳抬眸看他:“你再胡说,我让你连话也说不出来。”

白三儿对上那双极为清澈灵动的双眸,喉头发紧,舌头一卷,居然真的不敢再乱说话了。

无艳这才转头看向小乞丐:“你弟弟呢?还不去带着走么?”

小乞丐双腿有些发软,但是看着倒了一地的人,又看看白三儿“不敢还嘴”的模样,当下鼓足勇气,拔腿欲跑向院子,却被其他两个地痞老鹰捉小鸡似地拦住。

小乞丐一时不敢动,无艳喝道:“你们干什么,还不让开!”

两个地痞虽畏惧无艳,但毕竟横行霸道惯了,当下皆看向白三儿,想听他示下。

这白三儿素来赖皮凶恶,青州府里,就算是张发财这样的小地主都不敢对他如何,见面儿还得叫一声“白三爷”呢,生怕被赖上,但是如今,却栽在个看似风吹吹就倒的女娃儿手中,着实下不来台。

白三儿气恼之余,便只看张发财:“张老板,这女孩儿真的是你的远房侄女儿么?”

张发财自然机灵,知道白三儿逮不到老鹰便拿兔子撒气,忙道:“三爷您方才可听得一清二楚,我跟这娃娃也是刚才见过一面。”

白三儿牙齿咬紧,无艳也明白他不会善罢甘休,当下不慌不忙道:“不必着急,你是想要报仇么?我告诉你我是谁就是了。”

白三儿正有此意,他认得的狐朋狗友多,难道会奈何不了一个小小女娃儿?

张发财见无艳委实“不知天高地厚”,正要绞尽脑汁想个法子劝阻,免得她进一步惹祸上身……却见无艳在怀中摸了摸,竟掏出一物,向着白三儿面前举起,道:“你且看一看,认不认得此物?”

白三儿撇着嘴看过去,只以为这女孩儿是死定了,谁知定睛一瞧,却见眼前,是一枚檀紫色正中镶金之物,金牌正中,是个不大不小的“玄”字。

白三儿无法相信,凑近了又细看一眼,顿时脸色大变:“这是……”

张发财好奇,在旁边转头也看了一眼,顿时之间也直了眼睛。

无艳道:“如何,你不认得?”

“认、自然认得!”白三儿不敢怠慢,捧着胳膊跪地,颤声拜道:“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慈航殿的大人……”前一刻还趾高气扬想着寻仇,这会子却伏底在尘埃之中,什么报仇妄想,只盼人家别记自己的仇就是了。

无艳笑道:“咦,看样子你果然是认得的……”

“除非是小人眼瞎了,才会不认得这紫檀令,”白三儿如丧考妣,带着哭腔道:“小祖宗,您既然有此物,为何不早点拿出来?竟差点叫我闯了大祸……”

白三儿说着,用那只好手给了自个儿一个耳光:“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

张发财在旁边看着,一双眼睛鼓得如金鱼似地,任凭他生意人巧舌如簧,此刻竟也发不出声儿来,只是看呆。

无艳不耐烦听白三儿大人前小人后,只道:“好了,不必打。既然如此,他可以去带他弟弟出来了?自此你不许为难这些他们,如何?”

白三儿楞了楞,旋即磕头道:“大人既然吩咐了,小人自然一千万个照办,以后断不敢为难他们,只当他们是大爷伺候……”

无艳道:“我才不信这些,若是你以后再虐待他们……”

白三儿伏地,叫道:“小人死也不敢!死也不敢!对天发誓……”

张发财在旁边看着,如一脚踩入云端,如梦似幻,但心中却有个响亮的声音大叫:“有救了,有救了!”

那小乞丐果真将他弟弟带了出来,这小孩儿只有三岁,皮包骨头,瘦弱的如一只狗崽子,被小乞丐领出来,竟站不住脚,只是软软地趴在兄长身上,嘴里也吮着手指头。

无艳见那孩童头大身小,面色铁青,生怕他有什么病症,忙先把脉,才知这孩子是因饥寒交迫弄得体质过于衰弱,这倒也好治,只需以后好生养着,便能渐渐恢复正常,但若是再如此一年半载下去,这孩子就算是活下去,也会酿成终生弱症,幸亏救得及时。

无艳瞧这两个孩子如此凄惨,恨不得打那白三儿一顿,然而看他恭顺伏地的模样……她又不是个喜好动武的人,便只道:“你做了好些坏事,以后且收敛些吧!”有意让白三儿等吃些苦头,便不替他料理那只手臂,也不管地上倒着的两人。

眼瞧着无艳跟人离开,白三儿那两个兄弟才来扶起他:“大哥,这是怎么了?为何竟如此惧怕这女娃儿?应该把她扣下才对,她害得我们……”

白三儿身子一颤,回手便是一个巴掌:“闭嘴!敢对慈航殿的大人不敬,你找死么?”这两个地痞见识尚浅,不如白三儿年纪长经验丰富,但见白三儿都如此惧怕,忙双双住手,不敢多言。

一厢惊悸,一厢欢喜。

路上,小乞儿用力抱着弟弟,惊魂未定,问道:“姐姐,你是神仙么?”对他而言,无艳一抬手就制住了白三儿跟两个大汉,自然是匪夷所思的。

无艳笑道:“才不是,只是我用针的手法快些罢了,唬唬人倒是绰绰有余。”

张发财在旁听了,便忙道:“大人可别这么说,光是慈航殿的令牌一掏出来,这又何须动手,吓也自把人吓死了。”

张发财一脸地笑小心奉承着,这回可算是心中有底了,见那小乞儿抱着幼弟有些吃力,竟不惜屈尊降贵地帮他接过那孩童来,帮着抱住,路上遇到有认识之人,都知道发财哥是个悭吝性情,今日竟一反常态带着乞丐而行,皆都惊啧,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张发财一路喜气洋洋,如迎了财神一般,把无艳领回府中,牛氏早先一步回府忙碌起来,不多时准备好了吃食。

张家客厅里,无艳吃了两个包子,整个人饱饱地,那小乞儿抱着才三岁的弟弟,兄弟两个头一遭儿看到一桌子山珍海味,几乎发狂,无艳一边吃,一边盯着他们,不许他们一下子吃太多太快,也不许吃得太饱,——瞧着有七分饱了,便唤了张发财,让张家下人带两个去沐浴更衣,暂时安置。

牛氏在门口上看着,偷偷拉拉张发财:“为什么你跟换了个人似的?对这女娃娃如此亲热……”

张发财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小声说:“早知道那人说的是慈航殿的大人,那二百两我也就不用肉疼这么久了,别说二百两,两千两也使得!你是妇道人家,故而不知道慈航殿的名头……这些大人们,是身负皇旨的,寻常的达官贵人家里,出千金万金,都难请他们露面呢,只怕咱们这小庙请不了人家这尊真神。”

牛氏咽了口唾沫,忐忑道:“竟然是这样大来头的人物?那……那咱们囡囡也不是病了啊,她真的能帮的上?”

张发财道:“我们如今便如溺水了般地,好歹来了一根梁柱,自要紧紧抱住,不知如何,我觉得这小女娃娃虽然看起来……那个、其貌不扬,但她如此好心,又有能耐,来头又大……我觉得救咱们一家,真真非她莫属。”

牛氏听了这话,忙感激地念阿弥陀佛。

无艳喝了口茶,转头打量客厅里的布置,一看就知道是暴发户的家庭,金碧辉煌,花红柳绿,厅正中挂着富贵吉祥图,烫金大字,辉煌夺目。

张发财跟牛氏两个不敢坐,毕恭毕敬,敛手站着。

牛氏吸吸鼻子,红了眼圈,诉说原委:“大人,我们委实是走投无路了……”

张发财泪眼纵横:“那天杀的尉迟家,仗着家大业大,朝中有人,我们干不过他们,欺骗在先,非要我家小女嫁过去,傍晚就来迎娶,立刻就要洞房!可他们那大公子,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克妻命啊,先前,连娶了三次亲,三回,新娘都横死洞房……”

“可不是,”牛氏咬牙切齿恨了恨,又一脸忧虑:“都说尉迟家里冤魂索命,还有人说那尉迟大公子是专吃女人精气的妖怪呢。”

无艳摇头:“这个恐怕不是真的……神鬼之论,子虚乌有,不足为信。”

牛氏唯恐她不信:“可真真儿地死了三个好端端地大姑娘啊,其中一个新娘子我是认得的,一顿吃三碗,走路虎虎生风,怎么一进他尉迟家门儿就不行了?”

无艳眨了眨眼:“那你们叫我来是想……”

那“干什么”还没出口,两老对视一眼,才要诉说真情,内堂却传来一阵嚎啕,紧接着一个小丫鬟鸡飞狗跳地跑出来:“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小姐又要自寻短见了!”

张发财跟牛氏听了,提心吊胆地双双往里拐去。

张家虽是暴发户,女孩儿的绣楼倒是颇为别致,二层小楼,亭亭而立,楼前一棵桃花,将开未开,颜色还是淡绯,惹人喜爱。

无艳一进内堂,远远地就看到牛氏拉扯着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女,两个人你拉我夺,你来我往,宛如拔河,身子都如被风吹的荷叶,翻来覆去,摇摇晃晃。

其间张小姐哭叫:“我不活了,你们把我嫁给那个吃人的怪物,倒不如我现在死了好,都不用拦着我,叫我死了干净。”

无艳心中本担忧这位张小姐,但听到这嚎啕声音高亢,顿时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牛氏急忙安抚爱女:“我儿,你莫哭,我跟你爹请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一定会想法儿救你。”

张家小姐半信半疑回头,看到无艳,浑身一颤:“那位大人……就是她?”

无艳看了看这位小姐,见她脸儿白白胖胖,生得倒有几分姿色,只是表情有些怪异。

张小姐定了定神儿,打起精神再看无艳的脸,心噗噗乱跳,抓着牛氏道:“娘,她长的怎么……怎么这样啊,尉迟家肯定不会要……”

牛氏狠狠地拧了自家闺女一把,小声骂:“死丫头闭嘴!胡说什么!”

张发财假装没听见,只仍求无艳:“大人!求你务必帮帮忙,尉迟家的人说了,只要人过去,好好地过了洞房,就万事安好。故而求大人您今晚上代小女出嫁,帮我们全家过了这个关,只要您答应——您要什么我们都答应,就算要我们全部的家产,也是使得的。小人虽然并不是首富,但也有十几家绸缎铺子,每一家一月也有数百两的进账……”

无艳好不容易才把关注点从“数百两”上转回来,问道:“说什么……代张小姐出嫁?”

张发财见她呆怔,忙又弹动三寸不烂之舌,道:“您是慈航殿的人,有朝廷法令庇佑,还有观音菩萨护体,尉迟家的人绝不敢动您,必然无碍……我们老两口儿只有这一个小女,还指望她养老送终呢,实在不想就不明不白地让她送了性命……”说着,噗通一下便跪了地。

牛氏跟张小姐闻言,双双也跟着跪下哀求:“求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一家。”

无艳出神,一时没有做声。

张发财擦了擦泪,哽咽着说:“我知道此事是强人所难了,如果您不答应,也是理所当然,我跟她娘,只不过是怀着一丝侥幸,若、若小女真的不幸……那我们两个老的也自尽跟她去了就是。”

牛氏张张嘴,看看老伴儿,又看看自家女儿,伤心之余便嚎啕起来:“自生自养从小捧在掌心上的宝贝闺女,怎么舍得就送去阎罗殿,可怜的女儿,娘真是恨不得替了你……”

张小姐见状,也动情哭道:“都怪我,才连累父母!不如,就让我去了吧,就当没生养过我,以后不能孝顺爹娘了……”

无艳看着三人,张发财跟牛氏颇为狡狯,但对待张小姐倒是一片拳拳父母真心,所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无艳抓抓头:“对不住了三位,我不能答应代替小姐出嫁……”

三人闻言,哭声越发大了,恨不得立刻去跳崖。

无艳却又深思熟虑地说:“除非……”

哭声不约而同地停下,在听到“除非”两字的时候,张发财那刚要离体的魂魄也缓缓归位。张发财发誓,不管这“除非”的是什么,他都一定要牢牢抓住。

鞭炮声劈里啪啦,花轿临门。

牛氏亲自搀扶着新娘子出了门,送上花轿,干嚎了几声。

迎亲队伍晃晃悠悠,耀武扬威离开,牛氏袖子遮着脸,见花轿远去,转身便回府内,命人死死关了大门。

厅内,张小姐听得那锣鼓声远去,还有些心有余悸:“爹,娘,那个小女孩儿,真的是慈航殿的人?”

张发财若有所思:“那样的身手,还有那令牌……白三儿一看就腿软了,跪地直叫祖宗呢,哪里能是作假的。”

张小姐还有另一方面的忧心:“爹,慈航殿那么大名头,我们这么做……使得么?”

张发财咬牙切齿,一脸的大仇即将得报:“我们还不是给逼得走投无路了!但事儿既然做出来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据说慈航殿出来的医者,虽不是官,却等同五品官的势力,寻常的朝廷官员都不敢为难他们,名头大正好,才能压得住那尉迟家!谁让他们仗势欺人想强纳强娶的,也不亏我跟你娘在街头吹风吹了这一个多月……”

张发财拭泪,说到这儿,想到自个儿好不容易保养得白细的脸皮都被风吹糙吹黑了,有点悲从中来,想到尉迟家或许要倒霉了,又转为欣喜。

张小姐继承了张发财的机智和牛氏的细心,追问道:“可,那女娃看来有些……万一……她也给尉迟家害死……”

“呸呸,据说慈航殿的医术能够起死回生!而且这位姑娘,看样子……”张发财正欲竭力赞扬,忽然回忆起无艳的容貌,咽了口唾沫,“样子、样子嘛的确就其貌不扬了些,但是她是玄字号的弟子!好久没听过慈航一苇玄字号的弟子出山了,哪会轻易给人害死……”

牛氏正急急回屋,见父女两人竟在这关头扯起龙门阵,喝道:“干你娘!什么玄不玄的!闲扯什么蛋,赶紧趁着这个空闲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儿若是万事大吉才好,若是不行,咱们就得逃命去了!”

张发财回过神来:“我瞧着这小女娃儿年纪不大,人却是个有底气的,何况她也提了那样的条件,不至于就害了我们,但你说得对,我们也要两手准备才是……”

夜渐渐深了。窗外有虫儿在声声地叫,无艳打了个哈欠,捏碎剩下的两个花生,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吃了,吃过后了,又觉得口有些干。

这洞房里居然没有其他丫鬟婆子,早在送她进来之后,那些下人就唯恐避之不及般退出去了,只留她一人在此。

无艳听周遭无人,便扯下盖头,透了口气。

忙活这半天,从张家化妆,换衣裳,到上轿,进了尉迟府,被安排着拜天地,无艳被摆布着行着行那,倒觉得这规矩繁琐的有趣。

只是一直蒙着盖头,难免气闷。

其实,起初无艳并不想答应张家人,毕竟代人成亲,实在离谱。

起初无艳想,由自己出面,前来尉迟府相劝,让他们暂时搁置这门亲事。

谁知张家三人听了,叫苦连天,哭天抢地,原来这几日他们遍请城中有头脸的人物说情,却都无功而返,到后来,不管是谁上尉迟家,尉迟家人都闭门不见,且让人守着城门,不许张家外逃。

无艳听了这些话,心想这尉迟家也太作威作福了些,怎能强逼人嫁,怪道张家人惶惶不安,一副死到临头之态,或许这尉迟家真有什么不妥,以婚嫁为名,暗中谋人性命?

“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乃是慈航殿的行事宗旨。

且听张发财说家有十多家的绸缎铺子后……无艳脑中一转:或许,这的确是个“扶危济贫行侠仗义”的好机会。

她救下的那小乞丐兄弟两个,正愁无处安身,且看这架势,青州府恐怕也有许多如这乞儿兄弟遭遇的可怜孩童,不知有多少在街头冻饿倒毙,或者被白三儿那样的地痞凌虐压迫而死,想到那小乞儿咬的血肉模糊的手指,无艳没法儿让自己撒手不管,毕竟一件事既然揽下,便要善始善终。

因此无艳便向张发财提出,要他一间铺子,而铺子里所有的进项,都用来照料如此无家可归的孤儿们,这也是个长久之计,若是能够造福百姓,就答应张家所求,倒也无所谓。

无艳想的快活,不由摆了摆腿,心道:“师父若是知道我如此能干,必然会大为开怀。”

无艳干坐了会儿,想来想去,不觉有些饿了,幸好桌子上有些点心吃食,芝麻糕,茯苓糕,桂花松子糖,花生糖之类。

无艳闻了闻,捡了几块尝了尝,只觉桂花松子糖很好,花生糖尤其可口,又甜又香,入口酥脆。

不知不觉,无艳吃了小半碟,看着空空的碟子,觉得有些太不像样,于是把剩下的几块重新在碟子中心摆放了一遍。

无艳拍拍手,见旁边还有一壶茶,摸摸还是热的,她正觉口干舌燥,当下提起茶壶,一边随意打量这新房。

房间颇大,还有几扇窗户,都没有关严实,只要她愿意,即刻就能逃之夭夭。

无艳挑了挑眉,一边看着新房布置,边扬头喝了口茶水,茶水入喉,觉得有点怪,她摸摸喉咙,打开茶壶盖闻了闻,果真嗅到一股淡淡奇香。

无艳皱着眉,把茶壶放回桌上,探手入怀,掏出银针,在自己右手食指上轻轻刺了一下,刚要推拿,门外忽然有响声传来。

无艳忙后退到床边,手忙脚乱坐下,直着脖子看着门口,忽然间觉得奇怪,噗嗤一笑,才又把盖头拉下来。

门果真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进来,还不止一人,磕磕绊绊往前。

无艳垂眸,从盖头底下,看见三个人的脚,中间那个,坐在床边靠着她的地方,床也随着一沉。

其他两个撒了手,其中一个笑道:“你看看镇兄,堂堂大男人一个,酒量却这样浅,才喝了几杯就醉的不像样了。”

另一个说道:“宋大哥你就饶了我哥哥吧,醉成如今这幅模样,还怎么洞房,岂不是苦了我这嫂子?”这说话之人,却是尉迟镇的二弟尉迟昆。

那宋大哥大笑两声,俯身上前:“镇兄,镇兄?”

他家了两声,不见回应,便说:“想必真醉糊涂了,却是我的罪过了?让嫂夫人独守空房了,只不过,过过这个坎儿倒也挺好,我可听说,镇兄那话儿是带钩儿的,委实厉害,能把女子的肚肠都……所以前几个新娘子才……”

尉迟昆忙咳嗽,将他的话打断:“宋大哥,你也醉了!快快跟我出去吧!”

宋大哥醉得厉害,嘻嘻笑道:“不成不成,我得闹洞房呢!镇兄,你醒醒,不如你让我看看那话儿是不是真的,呃,带钩儿……我也是替嫂夫人安危着想,先验验……嘻……”

尉迟昆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拼命拉住他:“宋大哥,快快打住!嫂子,我们先出去了,你照顾着哥哥……”

无艳努了努嘴,从红盖头底下见两人拉拉扯扯,双双退了出去,房门又关上了。

新房内一片寂静。

无艳扭头,盖头底下,看到身边躺着很颀长的一个身子,一动不动。

无艳的手放在膝盖上,忍不住抓了抓裙子,她的手指刚一动,尉迟镇便嘀咕了声,含糊不清,又翻了个身。

无艳见他重新静下来,略松了口气,想到姓宋的方才所说,歪着头想了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转头看看尉迟镇,他像是死了一样沉沉地躺着,空气中有股浓烈酒味散开,果真醉得不轻。

无艳见他半侧身躺着,一只手臂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搭在旁边。

无艳端量了一下,便俯身过来,她的盖头流苏垂下来,在他身上轻轻抚过,无艳伸手想去捏他的手腕,谁知尉迟镇喉头呜噜了一声,手臂一伸,双手并起,枕在脸下面,重又呼呼大睡。

无艳呆了一呆,只好扭身,一条腿半跪在床上,锲而不舍地又追向尉迟镇脸上去,想要趁着他醉把那手拉出来,起码先把一把脉,她顶着盖头,眼前有些看不太清,隐约见到流苏在那人露出的小半儿侧脸上划过。

流苏晃动,可见底下那人的半边脸容,鼻梁笔挺,双眸紧闭,竟是挺长的眼睫毛,并浓黑剑眉,修出很好看的轮廓。

忽然手上一热,无艳摸了摸,又捏了捏,反应了会儿,才知道自己竟摸到了尉迟镇的脸了,最后捏的,却是他的鼻子。

摸着陌生而温热的肉体,无艳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再去探索他的手,尉迟镇忽然低低咕哝了句什么,然后身子挺了挺,他居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无艳撤手的功夫,尉迟镇已经坐起来,他仿佛对她视若无睹,只极快下了床,走了开去。

无艳正在想要不要在这时候跟他摊牌,耳畔却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她起初没在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抬手将盖头掀起,匆忙叫道:“别喝!”

正在桌子边上,手中握着茶壶喝了一气的尉迟镇听到声音,缓缓转身,最后一口茶水正咽下去,猛地看到眼前的女子,差点又把茶水喷出来。

无艳眼前,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一身喜服,剑眉星眸,鼻直口方,相貌堂堂,英俊的颇为大气,但脸上却无丝毫喜色,也没什么醉意,双眸清清冷冷。

他淡淡站在那里,通身有种浑然天成的沉稳气质,笔挺如剑,又不动如山。

无艳心中头一个念头便是:他怎么好像没喝醉……那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露了面,无艳索性起身:“这茶水不能喝。”

尉迟镇看着她,眉头略蹙,听了无艳的话后长眉挑了挑,声音也很平静,带很浅的一点疑惑:“你……为什么不能喝?”

无艳来不及回答,便握住他的手腕。

尉迟镇察觉她温热的小手碰到自己,顿时皱眉,一抬手避了开去:“你干什么?”

无艳抬手去够他的手,尉迟镇身量极高,见她不依不饶地,当下把手往上擎起,无艳踮起脚尖,脚下站立不稳,顿时扑到他胸前去。

尉迟镇失了耐心,扶着她肩头令她站稳,脚下后退一步,眼中更透出嫌恶之色,心道:“这女子竟主动地投怀送抱……”

无艳抬头看向尉迟镇,两人在瞬间目光相对。

尉迟镇望着她的眼睛,察觉对方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只是这张脸……脸色微黄,同样地淡色眉毛,容貌着实平庸不说,且右边脸颊上,不知何故,竟有一团痕迹,不知是外伤,或者是天生的胎记,一时之间看不清楚,但这张脸自然跟“美貌”两字,相差甚远。

巴掌大的小脸,稚嫩青涩地模样,纤瘦未长开的身体,方才她撞上来,只勉强到他胸口……

尉迟镇皱眉:这孩子最多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尉迟夫人迫不及待想要长孙的心情可以了解,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个份儿上。

尉迟镇面上露出一抹冷笑:“你是谁?”

无艳见他识破,却并无惊悸慌张之意,反而笑道:“你喝的茶水里有很厉害的药,我给你解毒,我不是张家小姐的事,你就不要再追究了,可好?”

尉迟镇原本如渊渟岳峙,此刻便像是冰封雪冻的寒山了,由内到外地散发幽幽冰雪之意:“你到底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是你在茶壶里下药?”

无艳见他误解了,急忙摇头:“不是我,我也中了毒,你看……”她伸出先前刺了一针的手指,指头上还残留一点血。

尉迟镇扫过她细嫩的手指,又听到她的声音……这女娃儿生得难看,倒有一把好嗓子。尉迟镇心中想着,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尉迟镇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不是你?你一味说茶里有毒,那究竟是什么毒?”

无艳眨了眨眼:“其实也不算是毒,起码对有些人来说……”

尉迟镇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奇异:“你到底是何意思?”

无艳本来觉得他可能是知情的,但看到尉迟镇的反应,就知道他也蒙在鼓里:“这里头有惹意牵裙散。”

“什、什么?”尉迟镇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牡丹花、天仙子、天茄花各等分,磨成末,放在茶酒之中,服下之后,有助于行房……”无艳忽然注意到尉迟镇的眼神越来越亮,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你……要不要我帮你解?”

“说的啰嗦,这不就是春药么?”尉迟镇看着这莫名冒出来的女人,手要腰间轻轻一压,压制腹中的窜动,眼神像是要杀人了,暗中咬牙:“不妨说来听听……你想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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