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觉得自己快死了，或者即使死不了接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活。躺在窑洞里的床上，他眼睛从栅栏缝隙里望向院子，生福媳妇一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会又消失不见，为了她每次出现都看见，并且看得长久些，他舍不得动下眼睛皮。
算上今天，他在床上躺着已经三天了。昨天和前天他痛苦不堪，那里的疼痛倒还可以忍受，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说不上来的难受，那是一种怎么样的难受？他不止一次变换着两腿的姿势企图弄清楚，但是因始终弄不清楚他更加难受。今天他感觉好多了，只是下床走路还不太方便，那里像挂着一个随时会因两腿交替用力而引爆的炸弹。
三天来，他和她除了吃饭时简单对话，还有一次简短交谈，是在生福被抬回来后不久。
“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行吗？”
“为什么？”
“我想好好过日子。”
“姐——”
“别叫我姐，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关系了。”
“姐——”
“我说别叫我姐你没听见。”
“为什么？”
“不为什么。”
“……”
走到门口她站住脚，回头看了他一会问：“我要是死了你会哭吗？”
“说什么呢！姐怎么会死呢？”
“回答我。”
“姐不会死的。”
“我要你说会哭还是不会？”
“……会！”
她拉上栅栏门走了出去；小方两眼巴巴望着她，她那在他心里有着双人床一样美好的脊背，没有拐过房角便在他视线里模糊不清了。
生福是被三个男人抬回来的。从他们的说话里小方知道他是在麻将桌上晕倒的，然后被他们抬到医院，又用医院能推着跑的床拉着跑遍了各个科室，弄得医院里所有医生束手无策后才抬回来。
来探望的亲朋好友一波接一波走了后，小方见过一面的风水先生来了，花白的山羊胡子在他下巴上迎风飘飘，没有肉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让生福媳妇在院子中央摆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摆上酒菜、香炉和两副碗筷。他自己打开一直夹在腋下的金黄色包袱，从里边拿出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里，爬下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黑布，抖开盖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拿起酒壶欠起屁股给对面酒杯倒上酒再给自己倒上，放下酒壶端起酒杯向对面敬了一下，仰起脖子喝下去，嘴里滋滋地拿起筷子吃菜，放下筷子抹去嘴上流出的汤汁，拿起酒壶欠起屁股给对面酒杯添酒给自己添酒，端起敬一下喝下去，拿起筷子……盘子里的菜光了，酒瓶里的酒光了，他站起来爬下磕头，收起黑布叠好放进包袱。这顿饭他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中间上了一趟厕所。
“办好了！”他对傻傻看着他的生福媳妇说。
“啊？哦！”
“是生福他爹。”
“……”
“我走了。”
风水先生向院子外走去；生福媳妇梦里醒来一样追到门口。
“叔，您再坐一会。”
“不坐了，不坐了，家里还忙着……这是干啥、这是干啥？”
“没啥，没啥。”
“这媳妇，这媳妇……”
风水先生接过生福媳妇递给他的钱，放进口袋，风刮一样消失在路的拐弯处。生福媳妇回来走到桌子跟前，她没有动手收拾桌子，她反反复复看盖黑布的座位前的酒杯和桌上桌下。风水先生往那个没有人动的指头蛋大的酒杯里倒了一个小时的酒，没有流出来一滴。
“你看啥？”
“啊……吓死我了！你头不疼了？”
“不疼了。有饭吗？我饿死了。”
“有，有……”
生福走下台阶，来到风水先生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把面前桌子上空酒杯、盘子、筷子往一边推了推。她从厨房出来，在他腾出的空地上放下手里端的饭菜。
“你不吃？”
“我不饿。你吃吧，我去睡会，桌子我一会起来收拾。”
她走到门口，站住埋怨了几句他总是不放好门帘会进去苍蝇和蚊子才走进屋子。
……
生福进来时小方还没有起床。他昨晚几乎没睡，眼睛一直睁着，心里滋味难受，有失去爱的人的疼痛，还有对今后生活的恐惧，总之他感觉心里，怎么说呢，像有个小孩在里边玩刀子，刀柄在他手里显得过于随便，不确定往哪个方向去的刀尖上寒光闪闪。
“大哥——”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生福站在他床边，赶紧挣扎着坐起来。
生福把他腿往里推了推，在床沿上坐下，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这时他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两张纸，压得平展展，上面皱褶压得平展展。
“啊！？”小方拿到眼前看上面一张，同时迫不及待地看下面一张。
“给你了！”
“什么意思？”
“你不用给我家放羊还债了，你可以走了。”
“……我自由了！？”小方两个胳膊弯曲着在胸前上下摇晃，两手在空中有力地抓着，纸张在他手指开合里向手心缩进去，仿佛羊吃树叶。
“你自由啦！”生福停了一会，等小方脸上眼睛嘴巴恢复到正常位置又说，“其实……我心里知道这事我们做得不对……当时……我只是害怕放羊才咬死了那种说法……”
“大哥你啥也别说了，我知道……知道你是好人。”小方打断生福的话。
生福平常那样在小方肩膀上拍了一下，两手撑着床跃到地上。
“你再睡会吧！我去放羊……听我屋里说你磕了下，腿上伤又疼了，你养好再走吧……你要是想现在走也行。”
在圈里关了三天，没等生福去赶，羊群像小学生冲出教室一样冲出羊圈，中学生冲向食堂一样冲上山坡。
生福走出院子，小方扭过身子把枕头站起来靠在床帮上，托着屁股靠上去，展开手里的纸张，认真看了会后一条一条撕起来。
外头的天大亮了。院子里麻雀叽叽喳喳叫起来，先开始是一个，紧接着不断有加进来，不一会便不分彼此打成一片。
小方出溜下去，扳倒枕头，想再睡一会，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来到这个家后的事情一幕幕在他心里显现，伴随着酸甜苦辣，真实又虚幻。
躺了一会他坐起身子，出溜下床，小心翼翼试了下腿，然后满有把握地走到院子里。狗抬起头虚无缥缈地叫了两声，睁开眼见是他立即收起嘴巴，脑袋放到前爪上闭起眼睛。生福他们住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看来她还在熟睡。小方很想进去看看，有几次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却怎么也没办法迈进脚步。
这时候他为了能离开而来的那股兴奋劲全没有了，心里空落落的。要走了！真要走了！以后吃不到她做的饭穿不上她买的衣服看不见她人……日子怎么过下去呀！姐！姐！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小方放下门帘，两手帮着腿下了台阶，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起来。他走得还算稳当，不过样子很难看，两条腿不自然地横着向两边一撇一撇，要是不看肚子只看脚步会让人以为是个孕妇。
……
小方在院子里走着，尽管心烦意乱，但还是留神听着，听她屋里可能响起的任何动静。没多一会果然听见翻身床响的声音，清嗓子的“嗯”声，接下来静了不一刻，嚓嚓的脚步声响起后没有停止，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声接一声一声接一声桑蚕啃噬桑叶一样啃噬着小方的心脏。小方凝神听着，心越抽越紧越抽越紧，卧室门打开的声音传进耳朵，站着不动还是进屋去的想法信号灯变换一样快速的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房门吱——没等门帘鼓起，小方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下的身体遭到猛烈撞击，胳膊腿几乎要从身体上脱离一样八叉在身体四周，脚不沾地向羊圈逃去。还好不是离得太远，在他还没感觉到不适和疲惫时床已经出现在面前。我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仿佛心脏快速有力泵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的血液，心底升腾而起的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把他的身体和灵魂推离大地泥土般的现实，推入天空空气般的虚无……
“吃饭！”
“啊？哦。”
今天的早饭特别丰盛，摆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都快摆不下了，她还在不停地往出端，直到盘子摞在盘子上。两个人坐下后好长一段时候沉默。
“吃吧。”
“你也吃。”
“给你做的，让你吃，你吃呀，吃呀！”她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不停地夹，鸡蛋、豆腐、黄瓜、猪肉、牛肉、豆角……堆满他的盘子也不住手。
“吃！你怎么不吃？让你吃，你吃、吃啊！”
小方拿起筷子去夹菜，颤颤巍巍怎么也夹不起来，他便端起盘子往嘴里刨、刨、刨……
“你走吧！这是你的换洗衣服。”她把两个包袱放到他面前说，“里面有给你的路费和吃饭钱。”
“姐，我能不走吗？我不想走，一点不想走。”
“不要叫我姐，我不是你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是你，我是我。”
“我……”
“你走！我不想看见了……”
“我想看见你，我要天天能看见你！”
“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吗？你都忘了吗？我们说过要到老……”
“不要说了，你走！我没有什么和你说的了。”
她转身走进屋子，关上门。小方在那里站了一会，拿起包袱跨在肩膀上，转动身体把院子打量了一遍，转过来又打量一遍，迈起脚步走到羊圈门口，往里看了一会走进去，站到自己床前默默地注视了好久。
收起目光时他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把东西装进口袋带走一样，让这里伴随自己一年多的臭烘烘的熟悉的像老朋友一样的空气充满自己的两叶肺，睁开眼睛，憋着这口气他看着脚下的路一气走出生福家院落大门。
……
小方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庄道路上，眼睛红肿姿态僵硬，只有当肩膀上的包袱滑落下来时才放慢脚步奓起胳膊，另一只手过来帮忙背好。
一路上小方遇见不少人，他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一点不在乎，眼睛望着前方只管走路。偶尔碰到一个认识的和他打招呼，他面无表情的和人说句话或点点头。
这会他心里没有刚才那样疼了，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刚才大哭了一场的缘故，也许只是心里一直没有离开的玩刀小孩在一阵狂舞之后累了。
早上出了门他是往北走照壁边那条下坡路来到村子大路上的，本来往南能直接下来，但是他出了门毫不犹豫地拐向北边，也许是那边僻静一点，还也许是他没有了目的地，道路也就失去了长短。不过他在拐弯没人的地方蹲下身体，两条胳膊埋着头狠狠哭了一场倒是像提前想好的。
那么不死不活地走到下午，小方身体各个器官连接大脑的神经才恢复通畅，各种意识一股脑清晰起来，干渴、饥饿和疲惫潮水般冲击的他心慌脉奔。
小方停下来辨认了下方位，知道自己正走在村庄最南边市场通往医院的路上。他知道再往前走转过弯，有一座堆满破烂的小院是最近的能找到水喝的地方。虽然他不认识那里的人，但是讨口水喝应该没问题。他心里想着快速向那里走去。
“有人吗？有人吗？”
小方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正要往院子里走，两条狗汪汪叫着扑出来，吓得他扭头就跑。
“虎子！小黑！”
两声和狗叫声一样响亮的训斥声传进小方耳朵后，追着他屁股的狗叫声消失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裤衩和煤炭一样黑的汉子站在小院门口。
“有事吗？”汉子冲着他喊。
“没事！”
小方回头往能看到的医院走。由于刚才的猛跑，他那里又难受了起来，带动的小肚子一阵接一阵拧着疼。
从医院卫生间里的水轮头下抬起头，小方长长地出了口气。走出医院时他心里一阵心酸，他想起了受伤的那段时间她在这里照顾他的情景。她和他说话，讲笑话逗他开心；她换着花样做好吃的，喂他吃饭；她搀他上厕所……
“姐。”他在心里轻轻地叫她。
医院大门外顺着路边一溜摆着许多卖吃食小摊，有水果、饼干面包、米皮面皮、凉菜熟肉……小方一路看着走到一个卖烧饼的炉火前停下来，摸遍口袋后蹲下把包袱放到腿上打开，在里面找到钱买了几个饼子。
小方一路走一路展着脖子把烧饼吃进肚子。
这时候天色暗下来了。路上行人匆匆往家走。小方往东走完医院门前一路上坡的大路，站在坡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要是往西会走进村子；往东没多远水泥路面尽头连接着上山的满是石头蛋的泥土路。
村子里有几家旅馆，每一家的具体位置小方心里清楚，可是他不能去。因为他对自己口袋里的钱比对旅馆更清楚。想遍整个村庄，除了生福家唯一他熟悉、能让他产生亲切、找到温馨的地方只有山上自己的墓地，不过现在他也不想去，他害怕在那里会想她想的受不了。
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不走了。小方在路边树下坐下来，脊背靠着树干，包袱抱在胸前。他把脸埋在包袱上、带着她香味的包袱上，闭上眼睛……不一会蚊子包围了他，它们嗯嗯着盘旋在他身体周围，落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或隔着衣服叮咬他。他没有逃离。他没有驱赶它们。他静静地体会着它们的存在，它们连成一片的叫声让他不觉得孤单，它们给予他肉体的痛苦让他忘记心中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