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庭院里能无意间碰到,有时在走廊上,有时却在书房。原本宋予诺对他印象就不错,见得多了,自然更熟了些,经常能随便地聊几句,不再只是客套性地寒喧和招呼。宋予诺又开始不时向他请教音律之事。
宋予诺用的这只箫是大少爷送的,原本她是不想收的,毕竟在那样的时代,男女之间私相授受,都有不同意味。不过大少爷却仿佛预料到她会怎样想似的,只宽厚一笑,道:“妹妹尽管放心,这只箫只是最简单的款式,材质音质都很普通。不值几个钱,你尽管收下。就算是映雪她们几个要学,我也会送一支的。”
他的话说得已很是明确,是在宽慰她,让她能坦然受之,也是在告诉她,此举别无他意。宋予诺再不便推辞,便也大方一笑,道了声:“如此,便多谢哥哥了。”
从此,宋予诺教书之余也有了事可做,不时会拿出那只竹箫练习吹奏。有两次大少爷正在教她吹曲子,二少爷不知为何,是听到了风声,还是真的有事,反正只要让他撞见了,虽说不至于再象第一次那般不客气,但他的脸色却总是青的,每每扫过来的眼神也甚是不善,宋予诺只作看不见。
这样闹过几次之后,宋予诺惊奇地发现,已多日未见那平素总是纠缠不休的二少爷。从下人们饭后茶余的八卦中,宋予诺得以有意无意地获取了不少有关他的消息。原来二少爷从她和大少爷这里碰了钉子,想是失意之余,又开始频繁出入百花楼,再度过起了之前那放荡不羁的生活。
还说什么要做正经事,看来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宋予诺心中暗道。对他残余的一点关切之意,不禁又淡了两分。
这一日晚间,宋予诺坐在廊下,迎着夜风吹起了那只新曲子《流年》。这只曲子是她那日突发奇想,特意哼唱了一遍,让大少爷随着记下了曲谱。大少爷凭着自己对音律的悟性,将这一只现代的曲子,改成了箫曲。他私下练了几遍,已是纯熟。便又依样教给了宋予诺。
这只曲子,曾经有朋友说是“怨妇伤春”的感觉,想想那曲子的哀伤幽怨之意,确实还比较符合这个时代的风格。
她用眼角余光,已看到有旁边有几个小厮坐在廊下闲聊,她充耳不闻,依旧自娱自乐。福生却未与众人闲聊,只静静抱臂斜倚在柱子上,似在聆听,又似在出神。
一曲终了,她从唇边拿下那只竹箫,向福生这个唯一认真的听众,感激似的笑了笑。福生那漠然悠远的表情,才渐渐缓了起来,也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她忽然觉得,他脸上那道疤,倒仿佛已看习惯了似的,再不象初见时感觉的那样突兀惊心、狰狞可怖,令人望而生厌。特别是那双眼睛,让她感觉,他已听懂了她的曲子,而不是象其他小厮一般只是看热闹,他已听出了门道。
“曲子不错,先生才学了这几日,便已能吹出完整的曲子了,甚是难得。”他夸赞道。
宋予诺心中挺美的,不想这里居然能找到一个懂音律的知音。面上却不得不做个姿态谦虚一番,便道:“张兄过奖。毕竟是才学了几日,有不少地方还吹得断断续续的,远不如大少爷吹得流畅快意。”
“这一阵大少爷有空,方能教先生吹曲子。”他刻意顿了顿,满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又继续道,“等过一阵,大少爷要筹备婚事,估计就没这么空闲了。”
她略有些吃惊,不由问了一句:“是么?那订的哪家的姑娘?”
张福生不动声色,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只是有些吃惊,倒没有类似伤心或是失望的情绪,语调不由轻松起来,微笑道:“听说是云家小姐。”
仿佛怕她不了解似的,他又补充解释道,“就是镇上最大的成衣坊‘云裳’云老板府上的千金。”
她一幅饶有兴趣的样子,眼睛里也仿佛有些兴奋的光芒,随口评论道:“倒是门当户对,应是一门好姻缘。”
又过了几日,宋予诺已把这首曲子练得纯熟。这一日上午,给小少爷教完规定的一个时辰课,时候还早,还不到吃中饭的时辰,她又顺手将那竹箫拿出来。
小少爷由两个丫头陪着,在假山前面那块空地上玩起了藏猫猫。看着那几个身影在阳光下你追我赶,跑来跑去,她便在融融暖意中吹起了曲子。
一曲终了,已有“啪啪”的几下击掌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却是二少爷从一旁走了过来。
她正在想该如何应对,他已懒洋洋笑道:“大清早起床来,就能听到这样一支美妙的曲子,确是感觉颇为惬意。”
她起身,规矩行了礼,便淡淡应道:“过奖。”心中却暗道:都日上三竿了,居然才起床!果真不成器!
“要说过奖,确是有些。少爷我方才赞的是那曲子。”见她面上一红,略有些尴尬之意,他越发有了兴致,装作一本正经叹道:“你说,同样的曲子,怎么有些人吹起来就更好呢?”
对他的话,她有些不明意味,不知他是想贬自己还是怎样,不过由前面的话已知,定不会是真心褒奖自己。这话也不便作答,她只有定了定情绪,正色道:“自然,同一支曲子,不同的人吹奏也有不同韵味。”
又见他一幅挑毛病的模样,她只有先自谦道:“想必熟练的人,吹得更好。我是新手,技艺生疏,有污少爷慧听,还望二少爷恕罪。”
他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道:“我说的可不是大哥。有一位姑娘,也是新学这曲子,才半日,已比你这学了几日的好了太多。”
“是么?”她面上又红了红,仍是抬了头望向他问道,“不知是哪里的姑娘悟性这么高,改日有缘定要拜访一番。”
“我说的就是红玉姑娘。”他抿嘴笑道,“你可还要拜访她?”他望了望旁边不远处的小厮,故意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调笑道:“莫非先生这样清高的人,也想去百花楼寻些快活?”
她还未作答,他又咄咄逼人,更近一步,继续道:“难道先生就不怕去那污秽之地,被不怀好意之徒辱了清白?”
她没有后退,强压住心中被他的话不经意挑起的那几许波动,应道:“你觉得那是污秽之地,却还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看来是自甘堕落。”
他面上有些僵,仍坚持道:“那百花楼,大哥也经常去,花酒也是时常喝,怎不见你这么去训他。”
她将头扭到一边,只硬着头皮,道:“大少爷自是去与红玉探讨音律之事,要不红玉怎能学会这支曲子,自是大少爷教她的。”
“先生果真是****。”他退了一步,半玩味地审视着她羞红的脸色,忽又嗤笑道:“你以为那烟花之地,会有人是干净的么?”
她听出他言外之意,不觉脸又红了。正讷讷无语,张福生却从一旁走过来,先是对二少爷行了个礼,便冲宋予诺道:“方才从那边走过,仿佛是听到小少爷在喊先生过去。”
她嘴中应着“是么?”,已起了身,临走之前,她已想到了应对之语,便微一侧头,朝二少爷道:“哪里都有净土,哪里也有污秽。有人出污泥而不染,有人出身高贵品性却污秽不堪。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只与你自己的眼光和心态有关。”言罢,便快步朝假山那边走去。
只留张福生仿佛凝神思索她说的话,而那二少爷,在回味完她的话之后,情绪便有些复杂。待眼光扫到福生就有些不善,显是对他突然而至打扰了与她的谈话而隐有责怪之意。福生只作不知,依旧行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