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倒是大方地站起了身,向她打了招呼,一边吩咐冬梅道:“冬梅,快去给林先生搬张椅子!”为了表示客气有礼,宋予诺还把椅子往后朝墙的方向略微挪了挪。待坐好,那边映雪又主动帮忙给她倒上了茶。宋予诺不由感激地对其微微一笑。映雪回了个笑过来,便低了头退回了夫人身旁。
相互客套了几句,老爷便把话题引到了小少爷的学业上。因这一阵教学活动进展顺利,该教的东西也已教得差不多,宋予诺倒也不怕老爷突击考问,便甚是沉稳地一一作答。
天色方早,西边还有最后一丝红霞未退尽。老爷从窗棱空隙中望了望园中那一片深桔色的光影,沉吟片刻,便让小少爷以夕阳为题,做诗一首。小少爷挠挠头,有些求助似的望向宋予诺。她不易觉察地在背后,小声提示了两个字“向晚”。小少爷立刻会意,便又神气起来,昂首挺胸往屋中间一站,摇头晃脑地大声诵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就象清人纪昀所评:“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宋予诺正不知该如何提醒高府众人,正巧老爷出了这么个诗题,她便想以这首诗警示高府,但愿他们能明白其中的深意。
众人不知是真觉得诗好,还只是凑趣,反正皆在赞那小少爷聪明伶俐。老爷想是被那诗句所打动,脸上一幅感慨万千的神色。连二少爷也有些惊叹之意,望了望宋予诺,又看了看小少爷。那大少爷仿佛也很有深意地盯着她看。她礼貌性地回了个笑回去,却又不便与之对视,便故意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桌上茶点已吃了大半,见众人都在夸赞老三,兴致还颇高,夫人一时心情大好,便满面笑意吩咐映雪去传话,让厨房那边再上几盘散点。
因天气转冷,夜风渐寒,不论是菜肴还是散点,都是用盖子盖着送上来的。转眼,已有丫头撤走了空盘,又摆了几个盘子上来。待众人略带期盼地瞧着丫头将那些盖子一一拿走,那几盘新制的点心,便已呈现在眼前。
摆在周姨娘跟前的一盘点心,看着模样甚是好看,雪白的糕体,仿佛是糯米粉做的,面上用绛红色的糖稀画了一朵花,依稀是莲花形状。周姨娘心思单纯,已忍不住娇嚷道:“呀,今个是什么日子,竟有红莲雪玉糕,这可是多年未曾吃过的了。”
闻言,夫人忙探头仔细瞧了瞧,待确定了那是雪玉糕不假,面色骤寒,已斜了一眼过去,“三妹怎一幅未见过世面的模样,岂不是叫小辈们看了笑话去!”
周姨娘面上过不去,又不能与夫人相争,只有讪讪道:“确是多年未吃过了嘛。”两人声音虽不大,但小少爷已嚷嚷道,“娘,快递一块我尝尝!”这一嚷,便把大家的目光皆吸引到了那盘糕点之上,连方才陷于沉思感慨之中的老爷,也将目光转了过来。
待瞧见那盘糕点熟悉的模样,不知是方才因那诗句引发的感慨还未消退,还是怎的,老爷居然眼中有了些湿意,只喃喃道:“莫非真是红莲雪玉糕?”
小少爷方才因做诗被众人夸赞了一番,心情大好,已兴奋地捻了一块糕,甚是殷勤跑到老爷面前踮着脚要递给老爷尝尝,“父亲,这糕果真好吃,你快尝尝!”
老爷接了糕,手却仿佛有些颤抖。将那糕拿在手里,仿佛不舍似的端详了半晌,才放入口中。待细细品了味之后,却又轻摇着头感叹道:“兴许是我老了,总是怀念过去的味道。”
众人皆瞧着老爷,却没人接话,不知他这话,是说这糕味道不如以前吃过的,还是感慨自己年纪大了,分外怀念这曾经吃过的东西。
夫人皱了眉,侧头向映雪吩咐道:“去厨房问问,是谁做了这盘糕点,竟是惹起了老爷不快,真是该罚!”
映雪方要走,已被老爷伸手制止,老爷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糕的滋味比起阿梅做的是差些,不过能如此,已是不易了。”
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道:“那老爷的意思是――”
“非但不能罚,我还要赏!”老爷这样应着,已转了身,显是心思已不在众人这边。他一面踱步向外,一面挥手,示意大伙儿可以散了。夫人颇为恼怒地瞪了周姨娘一眼,那周姨娘心中不喜,便哼了一声,闷闷地拉着丫头先退了。
眼瞧着夫人情绪明显不佳,众丫头做事分外仔细,生怕做错事,被连带着受一顿板子。宋予诺原本就是旁观人等,见夫人面色不好看,也顾不上行礼了,忙随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待走到回廊转角处,一抬眼,竟发现不知何时,那花花二少爷,竟走在她一侧。她一时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打了个招呼:“这家宴想必没有耽误二少爷的好事吧?”
他不冷不热应了句:“先生以为呢?”
正巧,两人已走到院中那水池旁,宋予诺瞧了瞧池中那零星的几片已有衰败之色的莲叶,假意赞道:“红藕香残玉蕈秋,真是不错的景致。”
那二少爷虽不学无术,但曾经也是喝过点墨水的,已然会意,她引的诗句里暗含了红玉的名字。他突然轻笑一声,应道:“确是不错。”
她呵呵干笑两声,便道:“那在下就不打扰少爷您继续赏景了。告辞!”她象模象样行了个礼,便转身快步离去。而他就玩味似的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嘴角勾笑。
老爷果真于家宴后,便去厨房那边查探这红莲雪玉糕究竟是何人所做。还不知府里什么时候,也有这种能人了。
待问了厨房负责制作糕点的丫头婆姨之后,方知,这糕竟是丫头采菱做的。老爷一时高兴,便叫人赏了银钱,又细细问了这糕点的制作方法。
原来,这红莲雪玉糕,是用糯米粉蒸好粉团之后,放在模具里弄出形状,面上再撒上一层藕粉。那糕便松软可口,微甜而不腻。面上画的那朵红莲,除了能增添一点点甜意之外,也为色泽相配,鲜艳好看,更有祥瑞之意。
老爷不但夸了她心灵手巧,还颇有亲切之意,追问了采菱是哪里人士。采菱受宠若惊,忙答道:“回老爷,采菱祖藉扬州。”
“哦?”闻言,老爷眉梢微挑,象是想起了什么,又悠然道:“她也是扬州人士。”采菱不解地问,“老爷是说谁?”老爷淡淡应道:“一个故人。”待又望着那已撤回来的半盘雪玉糕,便叹道:“当年我最爱吃她做的糕点。如今糕点相似,人却已不同。”言罢,便一脸因感慨物是人非而产生的沧桑宿命之意。
那采菱从未被如此重视过,竟能和老爷闲话家常,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老爷却已抬头望向她,追问道:“你可是扬州姑苏人士?”
采菱忙摇摇头,答道:“回老爷话,采菱乃是扬州吴县人士。”见老爷仿佛略有失望之色,她赶忙又补充道:“不过这两地离得倒不远,常吃的几道糕点,倒是一样的。”
“哦,是这样。”老爷沉吟着,忽又盯着她,认真道:“那你平素不妨就多做些家乡的糕点,我瞧着味道还不错。”
得了老爷当面亲口夸赞,采菱兴奋不已,忙点头连声应道:“好,好!”
从厨房出来,老爷又破天荒地,在这样一个不算特殊的日子里,竟去了祠堂。那里面被放置在最不起眼位置的,有一块普通的灵牌,显是久未擦拭,上面已布满了灰尘。老爷叹了口气,用衣袖粗略擦拭了一番,将那灵牌重新摆放端正,便沉沉道了句:“阿梅,这么多年了,你可还念着我?”仿佛是忆起了什么,面上已是一片沉痛忧伤。在祠堂里独自呆了半晌,老爷才背了手,步履沉重地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