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你就是万俟姑娘……不错……”他摩着络腮胡,上下打量芰荷,连连笑颔。
“你知道我?”樊文寀与袁一鸣沆瀣一气,自然知她受迫解兵法之事,芰荷如此说话不过为拖延时间。
“我们北钺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自是骁勇善战。不过,你们汉人的阵法也却是精妙。须知,战场上异变丛生,有时靠一味蛮攻反倒不好。那本《八阵图合变说》的内容很是难懂,你却解得很好。”他食指遥指芰荷,赞道,“你,虽为女儿身,却也是个人才。”
他谀词如潮,芰荷已在彀中,心知今晚难免一死,唯求除一恶贼,当下倩然带笑,娇声道:“既如此,便请樊侍郎便放了我吧。”
“行啊……”樊文寀道。
清湛月色流水般掠拂芰荷面颊,落入众人眼中,倒好似混沌中升起了一湾炫亮的白。
这般风姿,真如姑射仙子,樊文寀心下一动,舔舔嘴唇:“不仅放你……甚至,还可请你入朝为官。我们北钺朝廷并不似你们曦朝那般保守,男女无别,任人唯贤。”
“多谢,”芰荷截断他话,冷声道,“不过,小女子向无大志,不似‘沐堇楠’这等汲汲于利禄之人,有那暗夜欺心的本事!”
“也罢,人各有志,”樊文寀用目光制住索绰洛一新亟待发作的怒气,“只要你写出那兵书余下的译注,本官便放你走。”
现下与樊文寀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芰荷暗自掂掇,爽然应声,只笑道:“那就有劳樊侍郎帮小女子寻个住处!”
樊文寀迫她吃了软筋散,行至府门前,谦然一让:“请吧。”
地上雪痕犹深,辙印蜿蜒而出,不知通向怎样的远方,芰荷待要上车,却在这寂夜中蓦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有人为她执盏,于一灯荧荧中,有种瞬息如恒的安稳歇落心头。
樊文寀见芰荷一双妙目在门口扫视来去,疑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往门外黝黯处再瞥一眼,方才,她甫一出门,便惊觉暗影旋踵,此时除了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却是声息不闻,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微叹口气,芰荷依樊文寀之言踩着人背上车,却不知,她的感觉并没有错,深黯处确有一双眼睛一直追看着她,直至马车飙远。
一等樊文寀出门,索绰洛一新便皱鼻暗啐一口,回屋拂开夏岚岚的穴道。
索绰洛一新目中半是怨怼,半含凶光,将她训斥一番,才放柔了语调,说:“我不管你心里还有谁,如今我是你的夫君。你胳膊肘向外拐,换你,你不生气么?”
“你可知,我为何要助她?”夏岚岚霍地仰脸盯住他。
他但笑不语,刀锋般眼神在她面上徐徐划过,她也不惧他,昂然道:“我再怎么讨厌她,都不打紧!起码,她知道,她家自何处,国在何方!”
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心头最软处甚至浮出一丝祈盼,若他有分毫惭怍之色,那样的话,她也会将他当做她的夫……
可是,他没有!
他取了她金簪,将烛光拨得亮璨如昼,嗤笑道:“当初你说愿嫁给我,除为报复沐堇秋外,只怕也是因白云庄的财富,对吧?可惜,曦朝容不下我们的财势,否则,做个称霸一方的王侯倒也不错。你以为,我就甘心做这个从四品的官儿?你方才没见着,那佬儿在我面前多嚣张啊,他说什么我都得听着!”
“你可以不听他的!只要你不贪栈权位!”
他怒火中烧,伸臂捞她在怀,金簪抵紧她下巴,恨恨道:“不为官?去哪儿呢?我改名换姓,所为何?难道,你还想着回曦朝?是他们先容不得我们,我们这不叫背叛!你若不信,便回去看看,做通缉犯是什么滋味!”
炙过的金簪将她皮肉烫出一个燎泡,夏岚岚不吭一声,万念如灰。
昏昧中,她清楚地知道,国朝,她真的回不去了!
索绰洛一新蓦地醒觉,歉意丛生,忙给她上了药,她只若泥塑般任他摆弄,不悲不恸,便是他将她置于榻床,温声嘱她休息,也纹丝不动。
他阖上门来,行至书房,见那烫伤爱人的金簪还在怀中,郁怒不已。自责情绪如潮水般涌来,险些淹没了他。
他原就是个孤儿,有幸被庄主收养,可他并无精奇骨骼,过人天资,才入庄时,免不了被同门讥讽。所幸他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每夜都在月下苦练。奇怪的是,与他一般用心的人,庄中竟也有一人!
那日,他匿在后院默然无声研习招式,但见清辉之下,一人舒袖长舞、兰指拂云。他依稀认得那是梨花舞,也依稀辨出那是夏岚岚。
相惜之下,不觉间,他已对她生了情,每逢日落,他便期待月出,如此便可见佳人曼舞。
有一日,夏岚岚发现他偷偷看她跳舞,倒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月色总不能时时朗明,你不如回屋去。”言讫,竟取了头上铜簪给他。
最是年少动情时,他自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对他也是有心的,直至他发现她婉然笑着,给沐堇秋奉上梨花舞时,才蓦地醒悟:她赠铜簪给他,不过是烦他偷偷看她,搅了她练舞的兴致!
袁一鸣倍受打击,之后,偶然结识了樊文程兄弟,此后决心为他二人效命,为北钺王朝效命……
晚风太冷,透窗而入,索绰洛一新身上微微一颤,望向书房内累叠着珍器的博物架,望着墙上悬挂的雕花长弓,望着座椅里柔暖的白老虎皮,唇边却浮出了满足的笑意。
无论如何,当初一个无名小悲,也算有了自己另一番人生。未来的日子,只会愈加美好,不是么?
他已打定主意,但待芰荷写完兵书译注,便对她下手。在芰荷被送往梧州的途中,他曾安排过两轮人马,欲杀之而后快,不料无一称心。如今,她既然自投罗网,他怎能不从天意,灭了她?
他当初兵行险招,虽达成了目的,将白云庄中三千余人纳入北钺,但亦有二千门人宁可冒着通缉之危,仍不肯随他而来。此些人或隐居陋巷的,或放野山间,一旦自己不是沐堇楠的消息放了出去,他可保不准,那些人会来与他拼命!
思量半宵,索绰洛一新决定翌日便到龙虎堂寻他心腹来帮忙。那里是他安置门人的居所。
他从朝中回来,便往龙虎堂而去,未料在半路却被两人给截住了。
“骆青红?唐朗?”
索绰洛一新颇是意外——并非因在此遇上他二人,而是不懂他二人如何凑作一处,并且,还穿着自己府中仆役的衣服。
原来,骆青红与唐朗匆匆拍马来了晟京,打听到了沐堇楠的住所,亦得知他竟更名为索绰洛一新,盛怒之下,今晨便至索绰洛府门前。
因为索绰洛一新四更上朝,唐、骆二人易装入府自然见不到他,反倒是遇上了夏岚岚。夏岚岚简述了此间来龙去脉,并说,沐啸坤与沐思茹在激战中已不明下落。
当唐朗问及芰荷时,夏岚岚忙以实情相告,更不无担忧地道:“樊文寀风流成性,所谓的别院不过是他的风流之所。”
这话说得唐朗心急欲狂,此时既截了索绰洛一新的道,立时迫他说出樊文寀别院所在。
索绰洛一新这时独自一人,并无侍卫在旁,料来难敌他二人合力,眼珠溜溜一转,笑道:“我怎知范侍郎别院何处?”
他这一身北钺人的打扮,骆青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指着他喝骂道:“沐堇楠,你居然做了北钺国的走狗!你如何对得起老庄主?”
唐朗早听过芰荷叮嘱,不便多说,只对骆青红道:“师姐,人是会变的。”
索绰洛一新掸着毛领上并不存在的尘灰,一壁缩手入袖,笑道:“是曦朝逼人太甚,这如何能怪我呢?现下,我叫做‘索绰洛一新’,请二位记清楚啰!”
唐朗急道:“少废话!沐堇楠,若你今儿说不出我家小姐踪迹,我……”
索绰洛一新忙拦下他话,惶然摆手:“我真的不知……”
关心则乱,唐朗哪能注意到他面上的暗涌,提剑上前一步,呼道:“你今日不说也得……”
一语未毕,应声倒下,骆青红拂袖闪避,出招时已滞后半分。掌声似风,旋影不息。以她功力,无论如何也与他不分轩轾,奈何脑内昏沉,逾时便受重拳一击,委顿在地,堕入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