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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十年梦空

风小刀为避免君无言听闻风声,藏匿不出,命众人以召回无间在外弟子参加新岛主就任大典作掩饰,进行追查搜捕,又命宋无拓遴选资质佳的弟子,加强训练,以补缺失的无间七子,且要宫紫风向剑阁下订七把新宝剑,好更替即将熔铸的七绝剑,在未有人选替补云水天之前,就先委请龙蛇帮负责无间所需的各式消息,幸而麻九龙为人正派精俐、交易隐密公道,才无后顾之虞,否则一个帮派失去了网络情报,就像练功之人废了耳目、难以行动。

在交办一切事情后,风小刀虽然伤势未愈,仍坚持与孤焰一同返回中州,除了亲往无邪致意外,其实更存了一丝指望,盼赶在众人前头拦截君无言,劝其改过,才不必刀刃相向,船行期间,他的伤经过九转回命丹调养,已恢复五、六成。

二人甫踏上中州,远远即见到兰亭香榭的小婢蜜奴骑了骏马,又以缰绳另外拴了一匹马,双骑并列地驰骋前来。

「嘶——」健马奔到面前,立刻八蹄齐扬,同时止步,蜜奴迅快翻身下马,恭跪在地,双手高举、呈上一信笺,道:「小婢奉先生之命,特来迎接少主回去。」

孤焰想单人离会派人相候,必有重大事由,连忙夹手拆开信笺。

蜜奴瞧风小刀气宇轩昂,与初遇时的青涩颇不相同,起身后甜甜一笑,招呼道:「风少侠,别后多日,可添了不少风采。」

风小刀拱手微笑道:「姐姐好久不见。」

两人谈话间,孤焰脸色霎然青白,手中信笺已被他化成酥酥飞粉,从指缝间飘逝!

风小刀忙问道:「大哥,发生何事?」

孤焰不作解释,只道:「兰亭有急事,咱们就此别过,来日再叙。」

风小刀从未见他如此急迫,赶紧道:「有什么事,我可帮忙嚒?」

孤焰未及回答,已飘然上马,手催银缰,飞驰而去,只于风中落下一串话:「无间百废待兴,尚需你善后,我先走一步!」

蜜奴见主人眨眼间已经远离,急忙一绁缰绳,喊道:「风少侠,后会有期了!」也赶马跟上。

孤焰本要随风小刀向路潇遥解释当中情由,却一走了之,风小刀知道一定是发生大事,才令向来沉稳的大哥急如燃锅之蚁,他心底生出几许不安,但想到自己也是诸事待办,只得目送二人身影消没在烟尘里。

当初风小刀将腾风留滞百仞谷,重回中州时,自然要召来效力,腾风在与黑骑对战时,已与风小刀建立生死患难的情感,此时见主人回归,磨磨蹭蹭地像只大猫,十分欢喜。

风小刀本来要前往无邪,龙蛇帮忽然捎来君无言的消息,待他赶到目的地时,君无言却又失去踪影,如此兜兜转转、反反复覆,君无言十分溜索,总能先一步离去,风小刀不肯放弃,直盘旋了十数日仍徒劳无功,这日,却得到无间弟子千里传讯,竟是画儿上岛求救!

那日孤焰与风小刀分手后,急召来钦鹀,未等它落下,已纵身跃起,足尖轻点马颅顶,藉力直冲上天,钦鹀向来默契十足,一个弯转回翔,已让主人落坐于背。孤焰同时袍袖一挥,将尚在骑马追赶的蜜奴吸卷到怀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梦儿,妳一定要等我,千万别出事!」

那信柬写着梦初遭人掳劫,且指明要孤焰独自前往兰亭香榭会晤,事情不但严重而且怪异,因为兰亭是他自己的地盘,倘若对方能等候在那儿,即表示恶徒对魔界之秘了如指掌,难怪单人离不敢轻举妄动,非要他亲自赴会不可。

经过彻夜不眠地赶路,孤焰终于抵达兰亭香榭,偌大的花园果然已唱了空城,所有ㄚ鬟全都消失无踪,只余单人离独坐在兰心亭。

孤焰飞身如大鹏,轻盈点水地横渡湖面、落足亭内,目光森寒地问道:「怎么回事?」

单人离见他强忍怒气,问道:「你除去刑无任了?」孤焰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咱们都错了!」单人离缓缓道:「我前日夜观天象,你燃心之祸尚未渡过!可见那灾祸与无间岛并不相干……」

孤焰此时再顾不得什么燃心之祸,大声道:「我问的是梦初!她究竟怎么了?」

单人离指着石桌上一封未拆的密函,道:「灭魂留给你的。」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孤焰迅速拆信,只见字迹飘扬,果然是灭魂亲笔所书:「大哥,你我阔别多时,小弟深以为念,盼聚『思雪小庐』,拾旧话当年。」

思雪小庐位于魔界雪狼峰近山腰处,长年雪霏纷纷,原本是供梦族人来往雪狼峰时,暂时休憩的小舍,庐内虽藏有酒食,但魔界封闭十二年来,梦族鲜少下山,那屋子已近荒废。

孤焰与单人离对望一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单人离虽有忧虑,却并不着急,因为圣女使命的缘故,灭魂并不会立即伤害梦初,事情仍有转圜。

单人离叹道:「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如何发现雪狼峰的密径、避过狼王,带走圣女?若他是跟踪了你,以你的耳目,应该会察觉才是。」

其实一路行来,孤焰已猜到天底下能开启雪玉棺者,除了自己和单人离,就只有灭魂!

灭魂原本就会一些术法,在探知密径和圣女藏身雪玉湖之后,冰梯阵和雪玉棺的魔气封印就更难不倒他,于是趁着孤焰前往东海、无暇顾及时,就大胆行事。孤焰不明白的是,为何灭魂不直接相约思雪小庐,却要自己先兜转至兰亭香榭,又只留一封短笺。

此时蜜奴才划船跟入兰心亭,孤焰知道她向来是灭魂的心腹,一把狠抓了她皓腕,喝问道:「其他人呢?」

蜜奴一触他凌厉目光,发颤地软倒,跪下道:「二公子让小婢送密函给先生,先生又命小婢前往海岸等候少君,其余事小婢一概不知……我出门前,大伙儿都还在的,怎会走光了?」她低跪在地却被孤焰高抓着手腕,翠袖于是滚落下来,露出一截玉白藕臂,那手臂内侧有一道隐隐青黑的细丝,似中了毒般。

孤焰问道:「那黑丝是什么?」

单人离双眉微蹙道:「我知道你心急,但你得先瞧一件事。」说着推了轮椅缓缓行去。

孤焰既然肯定对手是谁,就能静下心来暗思对策,他随单人离来到兰亭的偏阁「楼兰苑」,那是众女婢平时休憩的房舍,除了成排的闺房外,尚有一个满室幽兰的雅致厅堂。

堂门一开,一群小婢竟是七歪八斜地全躺在厅堂内,不醒人事。

单人离道:「你将她们的左袖全扯下来。」

孤焰随意划去一道劲风,咻地弯转在十几个女婢的左袖上,剎那间,每个人的衣袖全化为灰粉,露出的玉臂却毫发无伤,他小小一个手劲,至精至巧、妙及毫巅,令单人离都忍不住暗暗赞叹,蜜奴更是吓得心中惊慌、双腿发软。

只见每一条藕臂上都有一颗守身识记的「守宫砂」,延着守宫砂伸展出一道极细微、曲曲扭扭的蛇形黑气,未等孤焰问话,单人离已道:「灭魂对她们全下了『锁情咒』,这咒才刚下,所以她们会先昏迷三日才醒来,之后表面上就与常人无异。」

这「锁情咒」是一守身、锁情的咒术,中咒者若动情破身,就会与相燕好之人一起七窍流血而亡,也就是说这些女婢在解咒之前,必需守身如玉。

孤焰问道:「先生不能为她们解咒嚒?」

单人离皱眉道:「不是不能解,只是从前我们都以为灭魂十分风流,随意与兰亭女婢有染,可是你看,就连蜜奴都有守宫砂!」

孤焰未再答话,心头不安更甚,半晌,才不得不承认道:「我明白了,他要我回来兰亭,为的是让我发现『锁情咒』,若没有十足信心,他不会以这么挑衅的方式向我宣告争逐魔主的决心!」

如果真是这样,就表示灭魂十年来其实一直处心积虑、静待时机,所以他严守魔君守身之戒,之后,更不会再碰这些女子,因为他真正目标只有圣女!

一念及此,孤焰背上不禁起了一阵凉意,但庆幸的是,要从梦初身上得到天应之力,需等她明年满十六岁,上禀闇月圣神正式成亲才可,自己有十分充足的时间将人带回来。他稍安了心,又问道:「狼王和梦族情况如何?」

单人离道:「当时多数梦族已奉命下山,圣地人烟稀少,灭魂又行事隐秘,并未惊动其他人,只梦婆发现圣女失踪,我已命她噤口。另外,我以狼王失职之罪,先将她困在结界里等候发落。灭魂敢如此行事,除了任鹰扬外,应该还有其他支持力量,只是为何我们都未察觉?灵族若真效忠于他,并不违反效忠魔主的誓约,为免人心惶惶、魔界分裂,我暂时瞒住了所有人。」

孤焰赞同道:「无论如何,等见了他,一切总会真相大白,我去救人,其余事就有劳先生安顿调度。」

单人离道:「我终于明白,从前天象喻示,你和圣女的喜事会有变数,原来是为此,所谓『苍龙两角』指的应该就是你和灭魂二人,我虽曾怀疑他,想不到仍防不过他。」

孤焰想那卦象极为不好,强颜笑道:「事情未到最后关头,先生怎能对我没有信心?」

单人离道:「你兄弟二人都极为聪敏,他只是少了点天命,才会不得志。」他言下之意是灭魂心计未必逊于你。

孤焰明白这话虽然逆耳,却是忠言,以自己和单人离之精明,竟勘不透他的布局,处于被动挨打的窘境,再加上他已沉潜十年,一旦起事,必有万全的准备,但无论是怎样的陷阱,自己定会奉陪到底。

单人离道:「你此去切莫大意,虽然他的才智、武功、权势样样不如你,但一个人只要够阴狠,有什么不足的,就都补上了!况且,你什么都拥有,就什么都是目标,可是一个空乏如洗的人,除了命,你能教他拿什么来交换?那就是『赤脚不怕穿鞋』的道理,所以这一局你必输无疑,只是输多输少、想输什么,你得仔细斟酌,他若以圣女威胁,你的底限又是什么?」

孤焰知道单人离最担心的莫过于魔君之位旁落,这番话是想逼自己对灭魂狠下杀手,就说道:「他若真敢动梦初一分,就成了魔界万古不赦的罪人,又如何带领魔界?相信他不会蠢得去行这事。」

单人离左手拿个盛清水的大碗钵,右手挥洒划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太极阴阳图,口中喃喃念咒:「北斗九辰,闇月天界,上朝金阙,下覆昆仑,俗居小人,细似微尘,好道求灵,入我身形,四方传音,回魂如听,神兵火急如律令!」咻一声,阴阳图形便种入孤焰胸口,消没无形。

单人离又两指一提,从孤焰胸口扯出一道无形的金丝,沉入那一碗清水钵中,道:「为防万一,我在你身上下了『神应咒』,你的任何情况都会浮现在这水镜之中,十天之后,咒术会自动消除。」

他实在不得不谆谆叮嘱,若是其余事,这弟子甚至可以处理得比自己更好,但关心则乱,他已经看见孤焰虽力持冷静,眼中自信的神采却是一分一分黯淡下来。

望着孤焰离去的背影,单人离不禁心中沉叹,一直以来,这个弟子虽然聪慧,却总是太过压抑,将自身情感藏得极深,深到恐怕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梦初在他心中并非只是天定姻缘和亏欠而已,更是一生挚爱,否则他何需苦苦练功,将自己逼迫到如此境地,那不仅仅是为了幽鬿,也为了她。

单人离更明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越是在意,越不想被敌人扼住咽喉,通常失去的也就越多,所以孤焰此行一去,怎不教他忧心忡忡?

孤焰一路披星载月地赶赴雪狼峰,心中徘徊不去的是与梦初点点滴滴的回忆,幼时火场初遇、十二年的梦里相依,再到前日里互诉情思,好不容易他从无间活着回来,满心以为终可相守,再不是虚幻的温暖,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无论有多少困难,只要凭着灭魂不敢伤害梦初这点,争取时间周旋,他就有把握救得了人,虽然心中曾许诺要留着灭魂直到父君回来,但灭魂千不该、万不该,撄动他的逆鳞,且犯了魔界大忌!

天雪茫茫,无止无尽地飘落银海辽原,白色小庐静静矗立在苍枯的银木林里。孤焰望着这片奇美秀丽、如诗如画的风景,却不禁忐忑了起来,他一生总徘徊在生死边缘,却从不像这一次,满怀犹豫与不安,若只孤身一人,就算龙潭虎穴他也不放在心上,但相救过程,要是伤了梦初该如何是好?直到现在,他甚至不清楚等在前方的究竟是什么危机,只知道若对灭魂还有一丝心软,就要输得彻底。

他放慢脚步,缓缓前行,一面留心四周气息声响,一面安定心思意念……

即使小屋尚有十丈之遥,且在大雪飘然中,也无法阻隔映入眼帘的景象——

剎那间,孤焰为之一震,寒意从头顶灌入脚心,不禁停了前进的脚步,也止住了呼吸!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白色屋瓦上,落在他的发梢、衣衫、甚至落入了心底,无止无尽,彷佛要将一整个天地都冰封、覆没,却熄灭不了他胸口的怒火……

小屋里,烤炉熊熊火光透窗而出,将二道身影映照在白色窗纸上,在一片苍白中显得那样刺眼,深厚的修为教他清楚地看见,那是一男一女,再熟悉不过、却火热缠绵的身影!

喁喁细诉的情话,更如冰刀般一分一分割进他心里!

「我以前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才会以为世上只他一个好人……这几日你陪着我,我从没这么快乐过……」那软甜的声音如黄莺轻啭、断断续续,且随着二人纠缠不休,徐徐娇喘。

男子喘息道:「他是魔界主君,坐拥天下,可我只是一介弃民,什么都给不了妳。」

女子娇柔的声音里蕴含着至深情意,轻轻叹道:「魔界主君有什么用?他从不像你这样珍惜我、看重我、说好听的话哄我欢喜,又带我看尽许多新鲜事,如今我终于明白谁才是真正对我好,值得我托付。只要能和你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

男子沉沉一叹:「妳注定是属于他,再舍不得,我们也只有几日时光……」

「你——出——来!」孤焰冷冽的声音,如刮起一阵暴风雪般送入思雪小庐内。

「大哥来了。」灭魂不疾不徐地披衣起身,梦初伸手拉了他,低泣道:「灭魂哥哥,我从前被他关在黑暗中,总是孤伶伶的,你千万别像他一样,丢下我一个人……」

灭魂回过身来,低头亲吻了她,凄然笑道:「咱们总得和他把话说清楚,若要下地狱,我也陪着妳!绝不让妳一个人,为了妳,我连命都不要,就想和老天争一争,若有几日快活,这一生也就够了!」

窗纸上映照的每个动作,寒雪中传来的每句话语,都绞痛着孤焰全身每一条神经,他曾想过千百次与梦初真正的相逢,或许怔然凝望,或许千言万语,或许紧紧相拥,却怎么也没想过,等着自己的,竟是一场剜心淌血的情景!

灭魂才步出小庐,眼前一花,一股沉重巨力已压至天灵处,那狂大的杀气瞬间笼罩他全身、满布空气中,教他无隙可逃,只能屏息静立、寒毛俱竖,彷佛只要轻轻一个呼吸,立刻就会脑浆迸裂、碎骨而亡。

「我来带她走。」短短的五个字,只是命令,孤焰冷酷得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灭魂精眸闪着熠熠厉光,毫不退缩地打量眼前人,见孤焰长身伟立在自己面前,英姿焕然,清亮的眼神极度冷静锐利,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事情影响,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修为正处于巅峰状态,若动起手来,自己绝没有一点胜算,应该说,连半分也没有。

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多时未见,一重逢,就立在生死对峙的悬崖边,尽管孤焰面淡如冰,内心底却感到无比沉重,因为他知道若再不下手,就是将梦初和魔界子民送进虎口!

灭魂见孤焰平静的面容掠过一丝狠厉杀气,心知只这一瞬间,就将决定成王败寇,的确是该为了梦初把命全押上,毅然道:「大哥,不管从前或将来,你能给她的,就只有无尽的孤寂和痛苦!你去了兰亭就该知道,我会一心一意对她!」

孤焰终于知道锁情咒的用意,是为了宣告他灭魂从今以后只会有梦初一个女人,这番话不只说给他听,更是说给梦初听。

寥寥的几句话,的确已刺中孤焰最深处的痛,冲垮他最脆弱的防线——灭魂确实聪明过人,不需一兵一卒、一刀一剑,甚至灵族中没有支持的力量,却能精准地命中他真正的弱点!天底下,也只有同具魔君血统的灭魂才能如此威胁他!

灭魂瞥见孤焰眼底终于闪过一丝犹豫,大喊道:「梦儿,快走!」

「梦儿?」孤焰微然一愕,这个原本只有自己才会呼唤的名字,只二人才知道的昵称,竟从灭魂口中喊出,且透着舍命相护的爱意,真是十足讽刺。

只见小庐舍反而走出一个娇怯怯的女子,青丝如瀑地垂散于腰,衣衫零乱不整,赤足地急奔了过来,她美丽的玉容姿态就像雪中跳舞的精灵。此刻,却如精灵落入凡尘般,忽然跪倒在孤焰面前!

没有湖光曲折掩映,梦初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红润血气,犹如朝云暮霞般,灿光四射,一直纯真如小女孩的她,楚楚神色间,也添了小女人的妩媚韵致,更加美丽婉约、荡人心魄。

「焰哥哥……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求你放了他吧。」梦初玉首轻垂,不敢看孤焰一眼,那双清灵纯真、不解尘世忧苦的眼眸,第一次染上了哀愁,滑下了心碎之泪。

那滴泪,宛如一枚火种,瞬息间,就在孤焰胸口狠狠点燃一片烈火,然后把那深埋的心,无情地灰化成齑粉。

在这一刻之前,孤焰心底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是灭魂逼迫了梦初,或在窗纸上施了二人缠绵的幻影术,然而现在她正活生生地跪在自己面前,伤心欲绝地为别的男子求情,这男子不但是亲兄弟、更是仇敌,他不禁自问,这就是那个魂牵梦萦千百回的女子真实的模样嚒?为什么比梦中还教人看不清楚?如今,虚幻终变成真实,美梦却已破灭,如何还能欺骗自己?深刻的爱与痛一齐涌上心头,极其敏锐的思路教所有后势的可能发展,剎那间如巨涛汹涌般淹没过来,他再压抑不住噬心发作!

「妳说谎。」孤焰平静无波的语气透着一丝凄凉,他知道不管二人如何亲密,灭魂绝不会在明年之前破戒,可笑的是,他竟沦落到拿这理由来支撑自己,倘若不是这因素,她该早已是灭魂的人了吧。

梦初最不擅说谎,被一语戳破,头更低了,只颤抖地轻声道:「我怕……怕你杀他,所以骗了你,但我……我只能和他一起,焰哥哥……你最疼爱我,求你放了我们吧。」

「求你放了我们?」梦初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重击得教孤焰几乎无法撑持,不只是身子崩裂般的剧痛,更痛的是,心,被狠狠敲碎!他一路忧急如焚、不顾危险地千里奔赴,没想到山盟海誓的爱人投入敌人怀抱,自己却忽然成了霸道的迫害者,老天之荒谬无情,莫此为甚!

他忍住剧痛,缓缓移开笼罩灭魂顶心的手,俯身轻轻将梦初扶了起来,即使骄傲潇洒如他,在爱情面前也只有默然伏首。

梦初依旧不放心地挡在灭魂前方,那身影如此纤弱,却又如此勇敢地护卫着心爱之人,哀绝的泪水熨烫着美丽如仙的脸庞,不停滑落霜雪中,宛如珠玉琤然碎裂,再也无法修补。

孤焰终于明白这才是焚心之祸!且是来自闇月圣神的焚心血咒——当他试图以残天七阕对付刑无任时,就已启动了第七道血咒!

孤焰无视身旁的灭魂,一把将这个娇柔的泪人儿拥入怀里,见她浑身冰冷颤抖、却一如往昔温顺依偎着自己,彷佛十二年前初遇时、在那场风雪之中、在之后无数次梦里相依,每一次,她总是这般教人心疼怜惜……

就算心里想问一千句为什么,他却只低首吻了梦初的额,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温柔而坚定地道:「梦儿,别担心,我不会杀他。」他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梦初,就像放开心中十年的执着,没有一丝眷恋,洒然地转身离去,临行前,传音灭魂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若负她,我一定会教你灰飞烟灭!」

苍茫雪漠间,关山万里,一条孤寂的白衫身影,踽踽独行,渐渐,渐渐地消失在银雪纷然、长路的尽头……

梦初不知在雪地里颓坐多久,一动也不动,彷佛已凝成一个雪人,没有了半丝气息,只余一颗冰晶泪滴依然缀在美丽而苍白的脸上。

「妳会冻僵的。」身后之人传来比冰雪更冷的声音,却伸出一双温暖的手缓缓将她抱进庐舍内。

「他……他……真不会有事嚒?」梦初紧紧抓着灭魂的衣袖,似用尽力气,虚弱地吐出最后话语就昏晕过去。

灭魂以内力为梦初暖了气,她清醒后就只倚着小庐窗边,茫然地望着那一排渐渐远去、又渐渐被大雪淹没的行印,最后了无痕迹。

那个潇洒的离人,总是匆匆来去,偶然伫足在自己的生命里,却从不回眸、不曾留恋,十二年梦里相依,孤寂等候的日子,到头来,只是一场美丽又令人心碎的虚幻……

大雪的另一端。

孤焰知道自己必需尽快离开,行得越远越好,因为他不能在梦初面前倒下、死去,那样对她太残忍,只是,浩瀚万里的雪涛、渺渺无垠的天地,似乎连前路都已失去方向,自己究竟能往那里去?

刻骨铭心的痛,混和着死亡的血腥气息,化成胸口那一团炽热火焰,放肆地燃烧,似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终于他不支地跪了下来,几乎是摔在雪地里,一朵一朵用心血凝结的红花,随着远行的足迹,鲜丽刺目的沿路绽放,皑皑霜雪覆上凄楚的殷艳……

十二年的非人折磨,一心的依恋盼望转瞬成空,这段梦里相惜的日子,终究不过一场虚幻,比不上她与灭魂寥寥数日却是真实的温存。

孤焰挣扎地拿出一颗「醉生梦露」,和着口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勉强吞下。

「最后一颗?」药囊已空,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就算昏睡一天一夜,甚至十天十夜,醒来后仍是无止尽的伤痛,一颗十颗又有什么分别?难道真要靠这灵药撑持,从此昏睡不醒,来避过杀身之祸嚒?那与死又有何异?

明知不能伤心伤情,多年压抑的苦痛,却在平静得近乎死寂的心底掀起巨涛骇浪、无尽地湍延,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能坦然面对梦初的转身离去,可这一刻才明白,最害怕的,却是看见她的不幸——

为了魔界和自己的无能,她已经被囚禁十二年,失去了美好的岁月,却从无怨言,自己何其忍心再伤害她一次?

若不放手,难道教她步上娘亲后尘,承受永世酷刑,像离魂般永远飘荡在极罪闇流里?

若杀了灭魂,她定会从此失去纯真笑容,一辈子陷在伤心痛苦的漩涡里。

就算设法让她回到身边,自己又能存活多久?只是一段短暂时光,然后教她一生都孤单寂寞。

灭魂的魔君血统的确是唯一能代替自己照顾梦初的人,若他不是野心勃勃,对梦初是有一点真心,又何尝不能成全他们?只是真实的答案如此残酷,就要逝去的自己又能如何?

噬心的剧痛、割心的残忍,鞭苔着孤焰的身体和灵魂,视线已然模糊,眼前却彷佛浮现着梦初清澈纯真、哀凄欲绝的双眸,曾经以为将父君救回、交托魔界子民,然后相偕退隐,应是两人最好的答案,但无论他如何聪明慧心,扭转世局,唯独勘不透的是自身情事,那是一道任凭千思百转也无解的难题。

无法改变的天定,命运有它自己的轨迹。

大雪纷纷,宛如纯白的蝴蝶,从天际云层漫无止尽地落满荒原,成片成片地在他身畔翩翩飞舞,一点一点覆盖上他的白衫,父君、魔界子民……不管是痛苦的承担或美好的盼望,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封,全都无声无息、悄悄地被埋葬……

或许从今以后,天地间再没有十三月孤焰的一点尘迹,他又何苦执着?

辽阔幽邃的夜幕绵延着无尽漆黑,像是一下子吞蚀掉整个银白天地,只余清冷月光淡淡映照着满山的寂寞,小小庐舍外,银霰飞舞,从来不曾停歇。

思雪小庐的窗台边永远倚着一个女子,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美丽的冰雕塑像,只有晶莹如水的眼波,偶尔染了薄光,才让人感到她还活着。

雪原尽头的黑暗处,蓦然扬起了一片雪尘,雪尘里有一白色小点,渐渐由小变大,向着小庐移近、再移近……

「焰哥哥他回来了嚒?」苍凉苦寒的风雪夜、人烟罕至的魔界荒原,若不是孤焰,又能是谁?梦初刚滑下欣喜温热的泪水,剎那间,就被凛冽的空气凝成冰晶滴,就像她回望角落深处的人影,一触到灭魂冰冷的目光,就从欢喜掉入了哀愁里:「我……怎能再见他?」她终于离开那扇窗,伤心落寞地走到庐舍的最角落,绻缩起身子,躲在她向来习惯的黑暗中。

「碰碰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急得彷佛催人魂魄似的:「小姐!小姐!我是孤焰公子的ㄚ鬟画儿,请妳开开门,求妳见上一面。」

单人离为怕孤焰受创引起魔界动荡,一直封锁消息,又怕让灵王出面处理,会将灭魂逼入玉石俱焚的死胡同,只得央请画儿前来试试,同为女子,或许她的婉转劝说,能使梦初解开被雪玉棺困锁的纠结,而回心转意。

画儿自是排除万难地溜出天盗一族,急急赶至思雪小庐,她见门扉紧闭、火光明亮,知道里头有人却不肯应声,着急喊道:「小姐,公子快死了,我求妳快去见见他!」

梦初大惊,连忙起身下床,灭魂却更快拦住她去路,低声道:「我知道妳担心,但妳绝不能去!」

「可焰哥哥怎么办?」梦初怔怔望着灭魂,那双深邃湛亮的眼睛里,有她不明白的复杂与冷漠。

灭魂将她扶回床上,柔声安抚道:「妳放心,我不会让他死的。」

门外又传来画儿的催促声:「小姐,公子快死了,难道妳真见死不救嚒?妳若不开门,画儿就跪在这儿,再不起来了。」她虽拿回天钢五行针,却不敢强行开门,免得坏事。

门里依旧冷漠得无声无息。

日升月落、风雪不歇。

一天、两天,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骤雪不断侵袭画儿单薄的身子,她再也不支地倒卧雪地里,昏迷之际,心中依然只有一个念头:「公子,你千万不能死,画儿一定带小姐回去,你和她在一起就不会伤心了,你欢喜,画儿也欢喜……」昏昏沉沉中,心头却似有一股苦涩萦绕不去。

「呀——」小庐的门终于轻轻开启,一娇瘦的身影提着绣鞋,像小雪貂般,赤足地从门缝里轻巧地一闪而出。

梦初趁灭魂沉睡还是溜了出来,见画儿冻得只剩一口气,赶紧以精元救人,低声唤道:「画儿,画儿,妳快醒醒。」

画儿迷迷糊糊中,陡然见到一张绝美出尘的仙子容颜,以为自己已经冻死登天,惊道:「是仙子姐姐嚒?我……我不想死!」

梦初忙道:「不!不是!是我!」

画儿看清是梦初,惊喜道:「原来是小姐!」

梦初并不认识画儿,心中虽害怕,但十分挂念孤焰,仍鼓起勇气说道:「妳能带我去找他嚒?我想见他。」

画儿见梦初柔波款款,神色爱怜关切,怎是对孤焰无情?心想:「公子事事聪明,对女儿心意倒是胡涂得紧,姑娘家总口是心非,说了不爱,偏偏爱得很,否则躲之不及,又何必多费唇舌、多掉眼泪?」便赶紧起身,携着梦初下山而去,两人浑没发觉庐舍内一双晶亮冰冷的眼正厉厉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且迸射着莫测的光芒。

两人乘舟进入「合纵连横」的蛛网水道,时而转折,时而回行,更有千奇百怪、不同景致的山岩蓦然出现、巧妙连连,令人目不暇给。

梦初心中虽着急,但她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一路被奇山异水吸引,惊叹连连:「画儿妳瞧瞧,这山、这水、这石头……全比我想得还美丽,焰哥哥从前跟我说了许多风景,在梦里,我可都想岔了,他从来也不说我错。」

画儿对这山水看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反而直盯着眼前这「画中仙子」看。一阵凉风吹来,梦初随意拨了飘扬的青丝,姿态秀美、温婉如玉,山光水色映照她身上,真好像天化仙女一般。画儿不禁自惭形秽,由衷道:「小姐真好看,比公子的画更好看!」

梦初不曾与人接触,美不美也不放在心上,只问道:「什么公子的画?」

画儿道:「公子把妳的画像随身带着,视若珍宝,就好像带着小姐一起游山玩水般。」

梦初这才明白什么是「公子的画」,却只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画儿见她并不欢喜,又道:「公子十六岁起就游历各地,见闻可广博了!他是在西漠救了小画儿,戈壁风光广袤无垠、壮丽非凡,和这儿完全不同的,小姐以后一定能看见。」她想起和孤焰初遇时,一起被关在马贼铁笼里的趣事,和一整罐的冰晶花种子,沉醉说道:「只要和公子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连危险都变得有趣了!」

梦初瞧着画儿双眸采亮、小巧的唇角扬起一轮美丽笑意,她怔然半晌,忽轻声叹道:「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孤伶伶的,原来并不一样……画儿,我真羡慕妳可以一直陪着他,他从前告诉我那么多有趣的事,原来,妳才真的在故事里!」

画儿一惊,想自己说错话,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个小ㄚ鬟,哪里入公子的眼?他心中只小姐一人!」她怕梦初一怒离去,黯然道:「如果小姐介意,画儿从此离开,再不见公子一面……」她究竟年纪尚轻,喜怒哀乐尽写在脸上,前些日子离开孤焰,在天盗一族用心学习,虽相思难遣,但知道将来总还会再见,现下许了诺言,从此永无见日,眼底便浮现一抹惆怅。

梦初摇摇头,认真道:「焰哥哥曾说妳会照顾他,就像婆婆照顾梦儿一般,妳怎能离开?婆婆很疼梦儿,从来也不离开的。」

画儿听到孤焰把自己比做苍老的梦婆,实是又气闷又好笑,却不知是因梦初只见过梦婆,孤焰才如此比喻,她凄然道:「只要小姐肯陪伴公子身旁,他心里欢喜,自然百病不侵,哪里还需要小梦婆照顾?」

画儿虽担心孤焰,但想梦初首次乘船,又在夹道中穿梭,因此不敢躁进,只缓缓荡浆,让轻舟在弯弯曲曲的千百水道中徐徐前行。

梦初忽轻声问道:「妳很喜欢焰哥哥吧。」

画儿未料梦初会直接戳破自己的情思,划船的玉手微微一颤,含糊答道:「公子那么好,自然谁都喜欢他。」

梦初道:「我虽然什么也不懂,可是我看得出来,妳很喜欢他,就像梦儿喜欢他一样。」即使她不经尘世,女子的直觉却是天生灵敏,教她在画儿眼睛里,看到自己曾有过的既欢喜又忧愁的神情。

画儿听她语气凄楚却没有醋意,对她的心思实在弄不明白,对着她纯真烂漫的玉容,似乎连说谎都是一种罪恶,一时默然无语。

梦初美丽的双睫缓缓垂闭,黯然道:「他曾说明年会带我到天涯海角,这事终究只能在梦里了!」

画儿听梦初之意,竟仍是不愿和孤焰一起,急道:「胡说!小姐明明喜欢公子,妳若有苦衷就说出来!公子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解的,等治好了他,你们就可做对神仙眷侣。」

梦初凄然道:「我若以精元治好他身子,他的神功就要废了,他受那么多苦才练成,若废去,他会受不了的……」

画儿愕然道:「妳怎么知道公子练功很辛苦?」以孤焰的性子绝不会告诉梦初,她心念一转,问道:「是二公子说的?」

梦初点点头道:「我还知道焰哥哥二年没来见我,是因为他在练功,不是游山玩水……」她忍住几欲落下的泪,低声道:「我去见他,是要让他安心离开,不再自苦,所以妳答应我,不要让他难过伤了身子,焰哥哥就拜托妳了。」说罢恭恭敬敬福了一礼。

画儿见她说得郑重,似无挽回余地,难过至极地道:「若是这样,说不说也没多大分别,他已经听不见了!」

梦初惊问道:「妳说什么?」

画儿伸袖抹了泪水,哽咽道:「公子噬心症发作,昏迷多日,一开始还会醒来,每一次都靠着灵药止痛昏睡,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就再也不醒,梦婆也没法子,先生急了,才让画儿前来延请小姐医治,若是小姐执意要和二公子一起,公子虽医好伤,却连着失去武功和小姐,他一定生不如死,倒不如……倒不如就让他这样走了!」她再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梦初泪水早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二个小女子互相感染,哭成一团,谁也没法子开口安慰谁,还是画儿先止了泪,见梦初始终不改口,再也不管不顾,大声道:「二公子是坏人,满口谎话,小姐若跟了他,有一天定会后悔!」她虽不清楚灭魂如何计害孤焰,却时常见到灭魂和众女婢亲热的风流情状,如今又来欺骗梦初,她心中早已不满。

梦初从不曾被人怒气相责,一时心生害怕,声若蚊鸣地道:「画儿,都是我的错,妳别生气好嚒?」

画儿怒道:「我生气有什么用?这事我管得了嚒!我……」但见梦初娇弱怯颤的模样,着实教人疼惜,一口闷气怎么也发不出来,粉拳用力搥了浆,索性道:「我气我自己!」

梦初心下稍宽,点头道:「原来妳不是生我的气。」

画儿余怒未消,忍不住又道:「小姐既然这样狠心,又何必猫哭耗子?」

「猫哭耗子?」梦初心想画儿是看见自己为孤焰流泪就说这话,沉思半晌,认真道:「妳说我是猫嚒?那不要紧,可妳别说焰哥哥是耗子。」

画儿一楞,见她秀眸盈盈,不似作假,实是又好气又好笑,想道:「唉哟!小姐是天真得过份!可公子呢,就世故过人,他二人天差地远,怎能处在一块儿?人要变得聪明就困难些,要单单纯纯,反倒容易,看来多半是公子得顺着她、宠着她!」她年纪尚轻,自然觉得「单纯」容易点,却不知以孤焰之心性,教他少思量些,也是困难。

画儿本是直率的小孩心性,却遇上一个不经世事的梦初,反而觉得自己才像个姐姐,得好好保护她,也不忍再苛责,叹道:「唉!无论小姐如何选择,咱们总得设法救醒公子。」

梦初拭了泪,轻声却坚定地道:「我是圣女,必需在他兄弟间选择一人好完成魔界使命,我知道焰哥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可是,不管灭魂哥哥是好是坏,在我心中全无分别,我……只跟定了他,也只愿和他成亲,苦也罢、乐也罢,我都不会后悔的,焰哥哥若真有甚么不测,成亲后……我就会随他去!」

画儿想不到梦初竟说出这番言语,一时愕然,想道:「公子一心一意,二公子就三心二意,偏偏她爱着坏人,又觉得亏欠好人,这不是自找苦吃嚒?天底下有这么傻的嚒?」她既替孤焰伤心又为梦初担心,且不免自伤自怜,想天下有情人原来都是既苦又傻,有人明知对方不好,仍一头栽进,有人明知对方不爱自己,却不肯上岸。

她本是个小少女,虽心恋孤焰,对情事其实懵懵懂懂,只是觉得这个大哥哥极好,不想和他分开,但见孤焰垂危,自己竟愿意为他险些冻死,几日之间,饱受煎熬与冲击,似一下子长大不少,对世情无奈也体会得深了。

两人一出「合纵连横」,单人离已经派了马车相候,且以数十名鹰族勇士随行保护。

灵峰山巅的听梅小筑,依旧落梅缤纷、景色幽致,屋内却弥漫着沉寂的气氛,梦婆和单人离相对无语,只能翘首企盼二人归来。

梦初和画儿终于抵达,梦婆泪眼花花地迎了上去,抱着梦初哭道:「小姐,妳总算回来啦,婆婆可担心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也是她与清醒的梦初第一次相对,看到小姐活生灵动地站在面前,出落得玉骨仙姿且毫发无伤,总算老怀宽慰。

梦初见到婆婆如此忧急,心感歉疚,也浮了泪水,安慰道:「婆婆别哭,梦儿可不是好好的。」一老一少欢喜得紧紧相拥。

梦婆一边拭泪,一边拉着梦初道:「小姐刚刚苏醒,一定有许多事不明白,婆婆以后慢慢告诉妳,可少君不能再等了,妳赶紧看看去。」

梦初本要前行,却见到单人离貌似平和的脸十分肃穆,双眼深沉地盯着自己,她一时害怕,不禁退至梦婆身后,心中忽然觉得倘若孤焰就在身旁,一定会保护自己。

单人离推着轮椅出来,沉声道:「术师见过圣女。」

梦婆拍了拍梦初手背,安抚道:「小姐不用怕,他是少君的先生,待少君最好。」

梦初听见单人离待孤焰最好,就生了亲近之心,微笑道:「先生好。」

单人离只点点头,冷声道:「少君在里面,请圣女先进去看看吧。」看着梦初怯生生的娇弱背影,心中不禁感叹:「她不过是个孩子,还受了许多苦,我同她生什么气?」

梦初一进入内室,即坐到孤焰床边,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细细看清这个梦里相依的男子,只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连呼吸也极缓极稀薄,似随时会断气,但俊美的面容十分安祥,彷佛所有仇恨与痛苦都已经过去,一如从前沉睡的自己。

梦初伸出冰晶般的纤指,爱怜不舍地轻轻抚着孤焰苍白的脸庞,指尖交触的一剎那,幻梦终于化成真实,心中的激动与伤怀,令她泪珠一滴滴落下:「焰哥哥,现在我才知道,从前你看着我时,心是这么痛,你等等,梦儿就去陪你。」

单人离三人见状,心想事情必有转机,都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外,留他们独处。

梦初和衣躺在孤焰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以强大的意识灵力缓缓侵入孤焰的意识里。

在一片昏暗迷离中,梦初穿过一条幽深的隧道,隧道极长,漫无止尽,她走了很久也看不到半点亮光,心中虽奇怪又害怕,却始终不放弃,一边呼唤孤焰,一边前行,不知走了几日几夜,仍看不到尽头。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一圈一圈转得极快,生出强大的吸力,似要把她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未想到会出现如此恐怖的怪象,一步不稳,险些掉了进去,急得大喊:「焰哥哥,救我!」她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就清醒过来。

梦婆听到呼声,赶忙进去探视,只见梦初神情疲惫,满身大汗,怔怔地望着孤焰,不住掉泪:「从前是你陪着我度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可梦儿好不容易醒来,你却反而睡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见不着面?你不肯让我进到梦里,是生气了嚒?所以不理梦儿了?」

梦婆心疼地拥着梦初,忧心问道:「小姐别哭,告诉婆婆,究竟怎么回事?」

梦初泣道:「婆婆,我不能替焰哥哥医治,否则他神功要废的,我想和他说些话儿,可是他把意识全封闭了,他……他不让我进去……他的意识只剩一片黑!」

梦婆错愕道:「小姐意识要比少君强大得多,怎会进不去?没道理!这可怎么是好?」

画儿心中忧急,再按捺不住道:「妳这么伤他的心,公子自然不想再见妳!」

梦初伏在梦婆怀里,哭道:「婆婆,他一定很伤心、很伤心,他在生我的气……」

单人离见梦初梨花春雨、肝肠寸断的模样,心中不忍,安慰道:「少君就算会生我这老头子的气,会生天下人的气,也绝不会生圣女的气。」又转问梦婆:「梦婆可有想法?」

梦婆思索半晌,才支唔道:「先生明察,少君恐怕是受伤太重,神魂离体了!」她意识灵力虽没有梦初强大,见闻却是广博得多,见众人惊错的表情,又解释道:「人濒死边缘,神魂会离体,飘浮在身子附近,按理说魔族并不会这样,但少君的情形很像神魂已经离体,身子并没有意识,所以小姐意识侵入时,才只看见一片漆黑。少君修为甚高,仍苦苦撑持着一口气,只是神魂离体太久,若无法回归,终要烟消云散,之后不是身亡就是成了痴儿,若老婆子猜得没错,这情形已撑不了多久……」她说到后来,声音已沙哑哽咽。

梦初闻言,心口宛如大锤重重一击,头晕目眩,软倒在梦婆怀里,画儿更是紧咬朱唇,脸色苍白无已,梦婆苦着一张皱脸,道:「先生有法子嚒?」

单人离道:「鬼王那儿有一件引渡离魂、聚束七魄的宝物『离魂引』,幸而他已归顺魔界,取来并不困难。」众人见有指望,才稍稍安了心。

单人离立刻修书命令鬼王送来离魂引,但为免孤焰病危的消息走漏,信中并未提及离魂引作何用途,众人忧急如焚地挨了数日才盼到回音,却没有宝物,只有一封姗姗来迟的书信:「术师大鉴:昔阴冥立誓效忠魔君百年,鬼族夙夜未忘、刻铭于心,吾君孤焰若亲笔传令,属下必速速上呈宝物,未敢稍有迟滞,然听闻魔界板荡,主君不明,未免宝物遭奸人觑窃利用,实应谨守戒护、不宜轻易远出,若魔君确然易位,更应当听命新主指示,鬼族向来重诺守节,不为背主之贼,更不愿毁誓而受圣神灭罚,祈请术师谅察!阎吾镜拜启。」

这一来一回担搁了不少时日,众人见到如此回复,只觉得雪上加霜,单人离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帮了灭魂大忙!

原来灭魂趁梦初离去,已先找上鬼王,表明孤焰垂危,自己即将成为新魔主,阎吾镜自然不会立刻相信,但单人离这一封求宝物的书信,却无疑地替灭魂证实孤焰的确命在旦夕。

阎吾镜本是一方霸主,行事自然深谋远虑,为着百年之誓,虽不会背叛魔界,却要脚踏两船、静观后势,再择木而栖,这一番拒词说得有理有据、进退得宜,就算将来孤焰重新掌权,也怪他不得,鬼王这么借故拖延个几日,更是特意判了孤焰死刑。

鬼王老巢在东北海域,单人离盘算若召灵王强取豪夺,鹰王远去西漠查探不灭火种,蛛王正追踪莫非问,狐王奈何不了鬼王和灭魂连手,且会引起魔界骚动,甚至因为梦初之故,孤焰也绝不愿意伤害灭魂,他思索再三,以时间之急迫,只好一方面令画儿先行无间岛,拜会风小刀请他出手,一方面将孤焰护送到兰亭香榭安放、等待救治,但未免孤焰魔君身份泄露,魔界并不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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