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箭支虽密集,但大多都未瞄准甫翟,而如今汝明礼以厚赏相诱惑,护城军们皆是瞄准了甫翟。眼看着箭雨越来越密,挥剑的手臂亦如握了千斤鼎,几乎快要使不上力。他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为了海弦,还是咬紧牙关不曾放弃。
身前有将士从马上倒下,一串血珠喷涌而出,落在他眼角边,几乎挡去了视线。他来不及擦去,只机械般挥动手里的剑,试图挡去即将刺入胸口的箭支。有一人终于支持不住,在他身前倒下来,之后将士们接二连三上前为他挡剑。甫翟大喝:“你们统统退回来,谁敢送死按军法处置!”
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所有的骑兵排成两队,将他全然阻挡在后:“没有军饷度日的时候,我们本该饿死在边境了,如果不是公主,我们根本活不到今日。我们救将军,也是为了报答公主。”所有的人都劝说他快走。
甫翟的眼里迸发出骇人的恨意,眼看着同自己出生入死近一年的弟兄们一个个拼尽性命来护他,他却束手无策。咬了咬牙,他无奈紧紧攥住缰绳,闪进了城郊的一处树丛里,电光石火间消失不见。
甫翟一走,汝明礼立即命护城军罢手,乌压压的箭支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城楼下,数十名骑兵倒在血泊里,汝明礼只为致甫翟于死地,并不曾料到这些骑兵会如此忠心护主。若是射杀将士的消息传开,他必定会受朝臣唾骂指责。如此,这几个月苦心建立起来的有利趋势必然瞬间倾倒。他下令打开城门,另护城军们将受伤的将士抬入京师疗伤,又点了千名护城军追着甫翟而去。
大宛驹中了一箭,狂奔了一阵,终于无力再往前,恹恹地拖着四肢在原地打转。身后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甫翟猜不透究竟是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是汝明礼的人,只得弃了大宛驹,往另一个方向徒步狂奔。
躲躲停停,却终究无法甩脱身后的人。
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湿,黏黏地附在腰上。幸而只是被箭头穿破了皮,并无箭头刺入内脏。厚厚的铠甲压得他迈步动步,他咬牙拔出箭头,抬手解了铠甲,扔在路边。
马上的人离他越来越近,腰上的伤口又一次破裂,钻心刺骨的疼痛蔓遍全身,他几乎能够感觉到腰上的血正混着汗水往下淌。他不敢停歇,几乎咬牙拼尽了全力,胸口起起伏伏越来越剧烈,他大口喘着气,湿漉漉的衣衫附着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冽。
他已无力再跑下去,脚下似坠着千斤大石,手中的蛟龙剑铿然落地。他趔趄栽倒,身后是聒噪的马蹄声和汝明礼得意忘形的喝令声。他抬头,挣扎着想要起身,模糊的视线里依稀有个人向他展臂伸手:“甫翟,快把手给我。”
他使尽浑身力气抬起头,眼前的人是一名女子。她将他费力扶上马背:“我早猜到他会对你下手,所以特地赶来城门外等你,可我还是晚了一步。”她看了看生后追逐的马群,一刻也不敢耽搁,飞快地抽动着马鞭。甫翟紧靠着她的后背,无力道:“随便找个地方将我放下就是了,我不想连累你。”他的声音听上去轻如蚊呐,伏在她背上,再次无力道,“马……我要一匹马。”
她回过头,发觉他右边腰上一片殷红尽然,宛若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骇人刺目。眼下需尽快找个地方将甫翟藏起来疗伤,若是再跑下去,只怕他失血过多,是要支持不住的。可是究竟要将甫翟藏去哪里,如今到处都是汝明礼的势力,哪里都是危险之地。
她突然想到了汝伯渊,此人遁入空门多年,同汝明礼的父子关系僵化许久,想来必定不会参与其中。他是甫翟的师父,总是有能力保全他的。想到这里,她用力抽打着马鞭,一只手足了劲儿打马,另一只手脱开缰绳,反手牢牢拽住甫翟的臂膀,深怕他落马。
她往他身后望望,汝明礼的人已被远远甩在身后,马匹越行越快,终于奔上山头。相国寺的大门洞开着,她从裙摆上撕下一角蒙在脸上,并不曾停马,直直奔入了寺门。
汝伯渊见甫翟身受重伤,再看后边追兵无数,连忙让小僧紧闭寺院。她趁着关寺门的一刹那,驾着马闪身而出。汝伯渊道了声“快追”,想了想又道:“快去将药箱拿来。”
甫翟被几个小沙弥抬进了禅房,此时早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汝伯渊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他吩咐小和尚将他的衣裳撕开,小心折断了箭支,用力拔出了留在身体里的箭头。血再一次喷涌而出,几个小和尚拼命为他止血。
汝伯渊净了手,对他们道:“甫翟受了那么重的伤,怕是再刚强也抵不住伤口的痛,他若醒来,你们便给他服一些安神的汤药,直到伤口结痂了为止。”
有个小和尚道:“这样他会饿死的。”
汝伯渊道:“宁愿饿着也比痛死好。”说着看了一眼沉睡的甫翟,嘴角再次路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他将大禅房让给了甫翟,自己去了后院的小禅房。
两个小和尚急匆匆地跟在他后头,说道:“方丈方丈,那些人一直守在门口不肯走,他们手里都拿着火把,还拿铁条把窗框子钉起来了。”
汝伯渊不以为意地走出禅房,见佛寺的大门被两根大柱牢牢堵上,窗框子上是交错的铁条,密密匝匝,整个佛寺像是囚笼一般。汝明礼并没有硬闯,只是带着自己的人安静地侯在外头,幢幢火影在门前晃动着。汝伯渊透过窗纸望了一眼外头的人,对守门的小僧道:“你们都去禅房里照看甫翟,这里我守着就是了,要烧就先烧我这把老骨头。”他刻意拔高了声音,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前,嘴里高声念着佛经。
门外的影子渐渐淡去,最后只听到一阵齐整整的脚步声渐远。
甫翟醒来的时候,汝伯渊依旧坐在门前不动,洗得发白的僧袍衬得他面貌沧桑。甫翟被小和尚搀扶着走到他身边,犹疑着唤了声:“师父……”
汝伯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听到甫翟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对小和尚道:“怎么没有给甫翟服安神的汤药?”
甫翟脸上闪过一丝古怪,旋即又痛苦地拧起了眉头,说道:“是我自己不想喝。”又看了看外头,说道,“全靠师父护我周全。”
“说到底还是我的失职罢了。”汝伯渊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他自小心高气傲,从前极力向陛下举荐你,便是害怕他会有今日,想着你若得陛下器重,可以分去一些他的势力,他就做不得怪了。没想到竟是作茧自缚,到最后却因为你分去了他的势力而将他逼急了。”
甫翟并未吱声,扶着椅子坐下来,听汝伯渊试探着问道:“今天将你送来佛寺的女子是谁?竟有这样的勇气和身手。”
“那是我早些时候就在京师布置好的人。”甫翟想也不想就开口道。
汝伯渊像是信了,微微点了点头,怅然道:“儿子造孽,唯有老子去赎罪,但愿陛下能够顾惜往日的情分,留他一条命吧。”汝伯渊又一次长叹,汝伯渊点点头:“为了陛下,我不得不先将你留在这里,你放心,海弦丫头是慕舒予的血脉,我一定会护她周全的。你且安心留着吧,剩下的事交给师父就是了。”
烛光晃晃,照得汝伯渊的脸半明半寐,就好像他此时的话,半真半假,令人半信半疑。
见甫翟抿唇不语,像是默许了一般,汝伯渊吩咐小和尚将甫翟扶回禅房。甫翟颤巍巍站起来,被小和尚扶着回了房。他靠在床头,见禅房的窗子外侧也被木条子钉上了,显然是汝伯渊所为。如今汝伯渊觉得甫翟还有利用的价值,暂时不肯露出狐狸尾巴来,甫翟也只有陪他演好这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了。
他依稀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那种气味是从腹部包裹的纱布上散发出来的。他解开纱布,见自己的伤口皮肉翻起,虽已结痂,伤口处却是泛出一丝异样的浓黑色。他问了问涂在纱布上的草药,眉心一动,在心中道:汝伯渊,你好狠的心!
窗外投进的光线被铁条割成细细的光带,甫翟将纱布藏了起来,慢慢眯起眼,佯装睡了过去。中间小和尚来送了两次饭,依旧不见甫翟醒来,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傍晚,甫翟才睡醒,就着腌菜吃下了一晚冷粥。小和尚见禅房里有了动静,欣喜地推了房门进来,咋呼道:“甫翟哥哥,你终于醒了。呀,你怎么把凉粥喝了,我再去给你煮一碗。”
甫翟道:“不必这样麻烦,行军打仗的时候能有一晚冷粥喝都已经知足了。”看了看房门外,又问小和尚,“住持在哪里?”
小和尚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在……在……住持说离开佛寺办些事,一会儿就回来。”
甫翟平静地点了点头,眼眸一闪,对小和尚道:“麻烦你再去为我煮一碗粥来。”
小和尚离开后,甫翟看了看窗外头的天色,因在冬日里,此刻早已经黑透了。外头月色浅淡,依稀能够照出斑驳的树影,投在窗纱上,像是一道魁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