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着在窗楞子上敲了敲,外头的影子晃动了几下,却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又尝试着拿剑柄敲了敲窗楞,外头依旧没有半点响动。他小心翼翼地捅破了一点纱窗,就着洞口朝外头观望,只见一株一人高的桂花树影影绰绰,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很快又煮了一碗热粥捧来禅房,甫翟一鼓作气喝下了热粥,对他道:“为我忙活了一天,你早些去歇息吧。”说着打了个哈欠。
“我就住在隔壁的小禅房里,有事你喊我一声就是了。”小和尚也打了个哈欠,见他气色略略恢复了些,便放心地离开了。
甫翟分明已是精疲力尽,加上失血过多,早已经身子瘫软。但是他不肯睡,死睁着眼皮子,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熬了两个多时辰,都没有听到汝伯渊回来的声响。他从禅房里翻出一支火折子,蹑手蹑脚出了禅房,见隔壁的小禅房漆黑一片,想来小和尚们已经睡下了。他摸黑去了后院,院子里头有一座假山石,他吹亮了火折子,在假山石的底部找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只能够容纳一根手指。他将食指伸进洞里,按下了里头的机关。
假山石慢慢移开了一角,露出一个地洞来。
这座相国寺本是宁国建国初事建造的,袁霍虽允准了汝伯渊亲自督造相国寺,却在其中动了手脚。这道机关,连汝伯渊也不曾知晓,这是一个密道,从地洞里一直走,便可走出相国寺。
甫翟吹灭了火折子,猫腰进了地洞,一面摸着洞壁,一面慢慢往前走。因地洞只有半人多高,他一直弯着身子,因此原本浅显的伤口已被崩开,血流如注。他顾不得这些,只想着唯有走出去,才能够救海弦,救陛下。他死死按住伤口,血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早已将他的衣衫染红了。
他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走出了相国寺。
山上依旧黑漆漆的,相国寺的正门外,有几十个人影来回晃动着,因夜里寂静,隐约可以听到人声。他悄无声息地上了马,用力按着伤口,小心地骑着马下了山。他骑着马一直奔向最近的医馆,凌晨的街道空旷无比,只有更夫的形单影只。他迫使自己强打住精神,用力敲开了医馆的门。
索性大夫并没有抱怨背扰了清梦,见他腹部的衣衫被血水浸得早已辨不清原先的颜色了,忙将人扶进屋里。
甫翟紧紧抓着大夫的袖子道:“我的腹部受了箭伤,医治时被人误用了会使伤口溃烂的草药,还请大夫替我看一看。”
大夫凝眉道:“这样的事也能有失误。”说着忙低头去看他的伤口,见破口处隐隐有溃烂的迹象,好在并不严重,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夫替他洗净了伤口,重新研磨了草药替他包扎了伤口,说道:“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只怕一旦走动便会流血不止,不如就在医馆里住上几日。”
“多谢大夫一片心意,只是我如今有要事在身,不便留在这里。”甫翟拱了拱手正要离开,大夫忙从药箱里摸出一只瓷瓶子交到他手里:“这是一名叫阿库的男子托我转交给你的,每日在患处涂上三两次,五天后便可痊愈。”
甫翟拿疑惑的眼神看他。
大夫迟疑了一瞬,说道:“兄台你还是出来吧。”
未多时便看到内室的帘子一掀,阿库果真从里头走了出来。阿库道:“这是我哥亲自调配的治伤膏药,我从他房里偷出来的。我已经试过了,确实十分有效。”
甫翟见他手背上有一道刀疤,显然是新添的。他问道:“是谁告诉你我受了伤的?”
阿库道:“那天我就在城楼上。”甫翟这才点了点头,将膏药收起来,对阿库道,“如今我已是自顾不暇,海弦全靠你照应了。”说完便捂着伤口出了医馆。
匆忙回到相国寺,索性小和尚们都还没有起来,不知汝伯渊回来了没有,他轻手轻脚地回了禅房,点了一支蜡烛,将原先换下的纱布烧成了灰烬。
第二日小和尚为甫翟换了药,倒也没有察觉。甫翟等他走后,又一次悄悄换下纱布,在伤口处抹上阿库交给他的伤药。
昨日护城军将海弦送到宫门口的时候,便有御林军蜂拥而上,后边七八名太监抬着肩舆紧随而来。海弦的左脚还未踏进宫门,汝明礼已经趋马而来。她像是从恍惚中醒来,听着急乱的马蹄声,忽然发疯一般冲向汝明礼的人马。
汝明礼下意识勒住缰绳,朝御林军使了个眼神,早有人上前来拽住海弦的手臂,笑着劝道:“陛下还在乾阳宫等着公主回去呢,公主还是快些上轿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海弦狠狠拿眼神剜住他,一字一句仿佛都透着刻骨的恨意:“汝明礼,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伤甫翟分毫,我必定要你死无全尸!”她用力挣开御林军,对着汝明礼的马匹连踢带打,汝明礼被跑动的马匹颠得摇摇欲坠,狼狈至极。
他却并不反抗,任由她拳脚相向,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御林军道:“公主还请自重身份。”
什么公主,什么身份,她一样都不在乎,她只要她的凌甫翟,她只要他平安无事。
御林军见她似疯了一般,用力钳制住她的手臂。她拼命挣扎,命令众人将她放开,却没有一人对她的身份有所忌惮。
汝明礼眼神复杂,面容寡淡,凝视着她冷笑道:“你不是说过,如果他有什么差池,便要我下半辈子不好受么。公主若不想有什么,便早些去拜见陛下吧,陛下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海弦依旧拼命挣扎着,却是在已经被人钳制着推上了肩舆。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来得异常晚,宫中各处无半分春日的景象,园中萧条沉寂,朱红色的宫墙似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暮霭沉沉,一例晦暗惨淡,浅浅的暮色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惨雾。海弦仿佛是有些累了,靠在肩舆一侧,一路痴痴怔怔地沉思着什么,与刚才的她截然相反。
到了乾阳宫内竟发现俱是一些生面孔,从前的太监宫女都已被换去,就连刘况也不知所踪。海弦心下一紧,亟亟奔向大殿。守在殿外的御林军意图阻拦,见汝明礼颔首默许,他们才尽数退开两侧。殿内晦暗一片,充斥着浓重的药味,袁霍讷讷坐靠在龙椅上,精神恍恍惚惚,连有人向他靠近亦无所察觉。
海弦近前朝他俯身一拜,哽咽道:“儿臣拜见父皇。”
袁霍动了动身子,并未令她起身。她诧异着抬起头,说道,“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私自出宫,请父皇责罚。”以袁霍的脾性,该是雷霆震怒才是。他却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牢牢盯着坐在花丛后玩木偶人的袁懿,不言不语。
海弦扭头见袁懿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木偶人,嘴里喃喃地唱演着什么,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这哪里还是那个故作老成,稳重得体的袁懿?海鲜鼻子一酸,对着袁霍磕了个头,忙站起来走到花丛后,牵过袁懿的手道:“跟长姐去父皇那里,我们一起陪父皇说说话。”
袁懿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时不时地对着她傻笑,笑得海弦心下一阵凉过一阵。世间之事都是因果循环,袁懿若没有超越同龄人的聪慧与敏锐,又或者袁懿不过于露出锋芒,汝明礼或许就不会由此防范他了。
那么,袁懿如今也就不会受此苦楚了。
海弦摸了摸他的头,从桌上顺手捧过一个盘子,递了一块糕点给他:“拿去给父皇吃。”
袁懿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海弦手里的糕点,却是笑着塞进了自己口中。海弦无奈,又拿了一块给他,说道:“这个可不许自己吃,拿去塞到父皇嘴里。”袁懿乖顺地接过糕点,笑盈盈跑向袁霍,还未将糕点塞进袁霍口里,已被一把捞入怀中。
袁霍紧紧抱着袁懿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充斥着整个大殿,他竟是这般无所顾忌。
海弦头一次见袁霍哭得那样伤心,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迷途的老人,纵然拼尽全力,却知自己再无走出困境的一日。袁懿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和寄托,却再也无法给予他骄傲和回应。
宫门被人从外边推开,汝明礼提着剑走进来。海弦看看一脸迷茫的袁懿,再看看心力交瘁的袁霍,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起身扑向汝明礼,对着他一阵拉扯厮打:“我父皇待你不薄,你要江山皇位大可以明着来,何必下此毒手。”
他冷笑着看她,仿佛是觉得海弦的话实在很可笑。海弦分离厮打着汝明礼,直到筋疲力竭了才肯停下来。汝明礼缓缓整了整衣冠,哂笑道:“他待我不薄?我父亲当年替他打江山的时候被困在瞿兵的乱箭下,袁霍居然为了保全自己不肯救他。如果不是我父亲命大,岂能活到今日。我父亲为他出生入死,到头来袁霍竟连一份功名也不肯给他。这些年他虽明着重用我,暗里却是时时在打压我,算计我,试问这样还叫不薄?袁霍的江山是我和父亲为他打下来的,原就该属于我和父亲,我如今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夺回我应得的东西。善恶到头,总该是有报应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