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殿了歇息了片刻,有宫女来通报朝臣们都已经到齐了。嬷嬷们忙扶着海弦起身,替她仔细整理了衣裙,便扶着她走向正殿。
储秀宫大殿中莺声燕语不断,妃嫔们为一睹公主的庐山真面,皆是到得及早。刚走到殿门口,就可闻见妃嫔们的谈笑声。
大殿外典礼太监高呼:“大公主驾到!”
因册封大礼未行,宫中之人唯有暂且称呼海弦为“大公主”。一声“大公主”即出,殿内顷刻间陷入寂静之中。
嬷嬷依旧稳稳搀着海弦往前,轻声道:“公主仔细脚下。”嬷嬷意在提醒留神门槛,海弦一时未明白过来,就在低头看脚的一刹那,左脚踩着了裙摆,而右脚方跨过门槛,一踩一扯间,绊过门槛,生生跌进了大殿。
原本悄无声息的大殿,一时间响起窃笑声。嬷嬷快速扶了她站稳,说道:“是老奴失职未提醒公主,陛下早有口谕,免除公主对诸位娘娘的问安礼。”
海弦知道那是典礼嬷嬷怕她难堪才故此一说,于是朝她会心一笑,不料头顶一支步摇顺着鬓角滑落,那累丝流苏恰恰缠住鬓发,任她怎么扯也扯不下来。窃笑声立时转为哄笑声,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丑态百出的猢狲,任由旁人观赏嘲笑。
幸而嬷嬷镇定,用小指勾开流苏,为她重新将步摇插戴回去,又为她轻轻抿一抿鬓发,把挂下的一撮头发抿回到发髻里,随后引她上席。
海弦经过端妃的座位前,特地瞥了一眼。只见她正梳着一把朝天髻,发髻上簪了一对鎏金步摇,熠熠生辉。许是为了抢风头,端妃身着一身殷红的华服,在莺莺燕燕中,显得尤为醒目。她耳畔戴的是一对白玉耳环,极其简单的点缀,配上一身殷红华服并无半点突兀。
端妃果真是个会花心思的人,海弦刻意在她面前停住,笑道:“还真是同端妃娘娘有缘,我们竟然梳了一样的发髻。”
端妃挑了挑凤目,往领头嬷嬷那里看去。嬷嬷们皆是脖子一缩,有些战战兢兢。
海弦到底年轻,同是一把朝天髻,却并无端妃这般成熟妩媚的韵味,倒是愈发显得其青涩靓丽。若仔细论起来,端妃虽胜在了气场,却败给了岁月。
宫中女人最怕岁月不饶人,海弦此番与之一比,端妃哪里肯依,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心中却是怒火蒸腾。
海弦被嬷嬷搀扶道大殿的正中央,先向袁霍行了跪拜礼,又被嬷嬷搀扶着向嫔妃们依位分行礼。第一位见礼的并非端妃,却是予妃。她被嬷嬷搀到予妃面前,却见荇箸正坐在予妃身旁,看到海弦站定,忙站起来向海弦欠了欠身。海弦依照嬷嬷的指示向予妃行了大礼,予妃亲自捧上一只锦盒,在海弦面前打开道:“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希望海弦莫要嫌弃。”
锦盒里是两枚硕大的东珠,通体温润,自是价值不菲。海弦并不识得东珠,只是依照规矩行了谢礼。
予妃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本宫亲自画了图纸,让司珍为你打成一对步摇。”
她笑容温和,语气柔软,举手投足颇显大度从容,俨然是出自名门的闺秀。海弦亲自接过锦盒,向予妃道了一声“谢”。嬷嬷接过她手中的锦盒,又将她搀到端妃跟前。端妃慵懒地坐靠在椅背上,不等海弦行礼,便挥了挥手对身边人道:“还不快将本宫赏赐给公主的礼物抬上来。”
未多时便有四名太监抬着一架屏风进了正殿。
那屏风约莫海弦的高度,四臂的宽度。屏风是全琉璃制成的,但看四名太监的神情,便知屏风极重。
端妃笑道:“这座屏风是本宫册妃那年陛下赏的,向来珍而重之。本宫与你投缘,如今便将这心头肉赏给你了。”
海弦稳稳行了谢礼,正准备往下一位嫔妃处走去,却听端妃道:“既然公主亲自接了予妃的礼物,如何能够厚此薄彼呢。”端妃此话一出,底下立刻爆出细语声。袁霍依旧从容地坐在上首处,拈着一只酒杯,仿佛并不曾听闻。
海弦本就打算借着与端妃的矛盾好借口出宫,如今自是求之不得,忙赔礼道:“这是自然。”
她慢慢走近屏风,所有的人都屏了一口气,殿内顿时噤若寒蝉。她透过薄薄的细纱看向甫翟,只见他正紧握着双拳,眼中尽是担忧之色。她心里顿时一松,双手扶上了屏风。她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随后双手用力,正准备将它推倒,好趁着人多制造与端妃间的矛盾,却听一把凌厉的声音道:“放肆!”
所有人纷纷往上首处看去,只见袁霍将清眸扫向众人,面上带着几许威严,却无人知晓方才那一声“放肆”说的究竟是谁。
海弦手中的力道松了松,又听袁霍道:“端妃凌辱公主,行为不正,罚禁足半年。朕倒要看看,往后还有谁敢再欺负宸永公主!”
此话一出,端妃顿时面色惨白。她凭借袁霍的宠爱,在宫中横行数年,即便是诞下皇子的予妃,也要让她三分。没想到不过区区一个公主,竟然越过了她在袁霍心中的分量。她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幸而只是禁足,到底位分还在。
海弦搭在屏风上的手顿时放开,有些无力地垂下来。她本以为端妃在袁霍心中的地位,自是不能相比的,如果与端妃闹得不宁,袁霍兴许会放她出宫也未可知。如今看来,这条路已是行不通了。
席上觥筹交错,海弦随便应付了一番,却是索然无味。她的一颗心都系在对面细纱帘子后头的人身上,时不时地拿眼神瞟向甫翟。然而甫翟却只是管自己吃菜喝酒,面上无喜无悲,也不同在座的人有所攀谈。海弦只好低头啜着汤水,一直按捺着性子熬到宴席结束。
宴会结束之后,海弦派掌事宫女给甫翟捎了口信,让他等在御花园的北长廊里相见。海弦快步赶回栖凰宫,稍稍补了补妆容,为了加快脚程,让宫人安排了一顶轿子,载着她去往御花园。
抬轿的小太监以最快地速度将海弦送到御花园,她来不及等轿子放稳妥,便已经钻了出来。几个小宫女跟在后面,她忙制止道:“你们去南长廊里候着,一会儿听到埙声再过来。”说完便提着裙子走上了北长廊。
因是夜里,虽然一路上燃起了宫灯,却也是朦朦胧胧的。她望着长廊尽头,有一人正垂手立在那里,身边站着刘况,两人正在攀谈着什么。海弦为了避嫌,暂时停住了脚步。
甫翟道:“今日见公主面色尚佳,不知是否已请宫中御医请过平安脉。”
刘况点头道:“已经派了三四名御医复诊过了,确信已经康复。只是常听公主喊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的病折损了体质。”停一停,刘况见左右无人,因问道,“不知凌统领是否已找到江湖名医?”
甫翟微微一愣,笑问道:“陛下已经同刘公公说了?”
“陛下肯将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你,可见是从不提防你的。江湖名医一事若是办妥了,相信你与公主之间也是近了一步。”
甫翟点头道:“感谢刘公公提点。”
刘况还需伺候袁霍披折子,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甫翟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眼光悠悠地望向对岸,却不知落在何处。海弦并未听清两人的谈话,见刘况已经走远,快步走向他。此刻,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犹豫着该从何说起。她心中微微打鼓,不知道甫翟与她单独见面,是否依旧会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一面害怕着,一面希冀着,就这样走到了甫翟身边。
甫翟只觉得面前一黯,回过头见海弦依旧身着华服,便朝他稳稳地行礼:“微臣向公主请安。”
海弦道:“如今没有外人,你不用怕什么的。甫翟,我好想你。”说着又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笑道,“我这样子打扮,好看吗?”
“微臣不敢亵渎公主。”甫翟微微点了点头,却是并没有拿正眼看她,而是如别人一般,稍稍将目光放低些。
女卫悦己者容,她今日这般盛装,本没什么令她欢喜的。可心想着若是甫翟见了,必定会大吃一惊。因此情愿顶着满头累累坠坠的步摇,也要让甫翟仔细看一看。而如今他竟是对自己一点兴致也没有,不免感到失落。
甫翟用最冰冷的语气说着最恭敬的话:“公主可知男子私入御花园是死罪,若公主并无要事,请恕微臣先行告退。”
海弦心中有了一丝期盼,问道:“既然明知是死罪,你为何还愿意来见我?”
他正要离开,听到海弦的话,再次转过身道:“公主的懿旨,做臣子的又岂敢不遵。”
海弦的眼眸黯了黯,鼻子一酸,却是强忍住泪意。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甫翟既然肯将她送入宫中,无非是为了平步青云,她又何必再留恋。她朝他微微一笑,却是冷笑。随后不发一言,擦着他的铁铠离去,再未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