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翟定定地目送她走出北长廊,直到确信有宫女将她扶上了软轿,才放心离开。
回到殿里,海弦依旧强忍住泪意,并没有哭。她靠在躺椅上发了一会儿呆,回想起从前种种,甫翟的温和,甫翟的细心,只觉得都不像是伪装的。她忽然唤来秋玲,说道:“你去打听一下,我进宫当日,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汝明礼又是如何诊治的。”
秋玲道:“听说公主在入宫之前高烧难退,御医们束手无策,汝首领却只拿一味药就治好了公主。汝首领妙手回春,实在是难得的人才啊。”
海弦听着秋玲的话,只觉得十分恭维。她本就不喜欢汝明礼,如今听说他拿一味药就治好了自己,更加觉得不可信。她看了秋玲一眼,说道:“帮我卸妆吧。”
秋玲欠了欠身,忙伺候海弦卸妆。
入夜后,海弦简单洗漱了一番便早早地躺下来,正要朦朦胧胧睡过去,却听到房外传来荇箸的声音:“原来宸永公主已经睡下了,那本宫就先回宫了。你们记得把醒酒汤捂上一碗,若是明天宸永公主早起头疼,就喂给她喝。”
秋玲唱了句“喏”,正准备送荇箸出殿,却见海弦从房里走出来。因是已经睡下,此时起来她只拿丝带绑了头发,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荇箸见她并不拘谨,倒也觉得亲切,拉着海弦的手道:“母妃让我送一碗醒酒茶来给姐姐,今天宴席上姐姐喝了不少酒,头一定很痛吧。”
海弦的酒量虽算不上海量,但要应付那些娇滴滴的娘娘,自是绰绰有余。她摇了摇头,笑着说:“倒也还好。”说完就捧起那一碗醒酒茶,一口气喝个精光。
荇箸笑道:“今天姐姐算是给后宫出了一口恶气,往后也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海弦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无非是宫外的一些奇闻趣事。荇箸见天色已晚,告辞道:“只怕朝鸾宫快要落锁了,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海弦把荇箸送到栖凰宫门口,累得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秋玲手中的空碗,心想着她深夜前来,难道就为了送一碗解酒汤。这样的差事,随便派遣个人就够了。
秋玲吩咐小宫女把空碗端走,一面给海弦开房门,一面似不经意般笑道:“就连予妃娘娘都要来巴结公主,可见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海弦觉得眼前这位宫女有些古怪,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宫中的规矩。但是对于奴才不可言主子事,她还是清楚的。她心想着自己早晚要离开这里,也懒得去管教秋玲,便顾自关上门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妆,海弦见妆台上放着一只锦盒,便随手拿起打开看了,只见两枚圆润莹亮的东珠在烛光的掩映下熠熠生辉。她想起昨晚从宴席回来后,就让秋玲收在了库房里,如今却又摆在妆台上,可见是秋玲刻意为之。
她问道:“听说这两枚珍珠极是珍贵,予妃娘娘待我可真是好。”
秋玲道:“这是东珠,宫中只得两枚,陛下赏给了予妃娘娘,如今娘娘又把这珍宝赏给了公主。”
一个宫女认得东珠并不稀奇,却连宫中统共得了几枚也清楚,实在匪夷所思。海弦想了想,说道:“既然是这样贵重的礼物,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拜谢一下予妃予妃。”
“公主说得是,的确该去,的确该去。”秋玲听了欣喜万分,这位疯疯癫癫的公主终于开窍了,如今端妃失宠,公主若是同予妃结了对子,也好福泽她们这些做宫女的。她连忙让小宫女从库房里挑出一对精致的玉如意,选了个锦盒包起来。
晨光未露,天还未大亮,此刻的皇宫少了几重威严,多了几分柔和。华灯初放,照得卵石铺成的甬道泛出浅浅柔光,五色斑斓。卵石虽美,踏在上端却是滑涩难行,海弦提着裙摆,由宫人提灯照着脚下,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
予妃所住的朝鸾宫离栖凰宫并不远,不过是一刻钟便到了。朝鸾宫虽比不得栖凰宫富丽堂皇,却独有一番异于其他宫殿的柔和与宁静,正与予妃的气质相符。朝鸾宫中事先得了通报,早有掌事宫女携着众宫女太监在门口相迎。
见海弦驾到,皆呼啦啦跪了一地请安。海弦学着君永公主的样子说道:“大家都起来吧。”又对着一名女官说道,“劳烦你去禀告予妃娘娘,就说我来向她问安了。”
虽是这样说,其实海弦早已经看到了坐在桌前的予妃。彼时朝鸾宫内笑声四溢,予妃正陪着三皇子袁懿坐在小杌子上练字,不等海弦上前来请安,她便笑着招手将海弦唤到跟前:“海弦快过来坐。”
海弦命身后跟随的一众宫女都留在外边,自行捧过锦盒,跟着掌事宫女进了内殿。刚进门就规规矩矩给予妃请过安,笑道:“多谢予妃娘娘送我那样贵重的礼物,我很是喜欢。”
予妃见她言语率真,便笑道:“喜欢就好。”
海弦把锦盒交到掌事宫女手中,瞥眼看了看袁懿,他不过五岁,生得虎头虎脑,却是一脸的聪明劲儿。见海弦走到身边,忙朝她行礼,甜甜地叫道:“长姐。”
海弦摸了摸袁懿胖嘟嘟的小脸蛋,笑道:“真是伶俐。”
昨晚因太多人在场,她倒是没能细细打量予妃。她悄悄看了看予妃,她读的书不多,想不到什么词汇来形容人,唯一想到的一个词就是清丽脱俗。然而予妃的美远远不止这四个字,她美得太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一朵犹自绽放的白莲,一颦一笑都透着温婉与柔和。
她恍惚觉得予妃的眉眼有几分像娘亲,也是那般温婉柔软的笑颜,却要在气质上略胜娘亲一筹。
海弦虽然记恨袁霍,更讨厌他身边那些矫揉造作的嫔妃,然而对于这位予妃却是半点也讨厌不起来。
荇箸正在后院喂鹦鹉,听到海弦的声音,忙提着裙子走出来,犹如一只欢快的兔子。海弦朝荇箸笑了笑,却看到她一下闪道了大殿门口。随着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一抹明黄缓缓入内,荇箸笑道:“父皇来得可巧,长姐也在呢。”
袁霍看了一眼海弦,眼神里带着几分宠溺的意味。海弦心下一动,心虚地别开脸去。
予妃忙站起来,携着众人跪了一地,唯有海弦无动于衷,依旧怔怔地坐在位置上。荇箸扯了扯她的衣摆,她轻轻应了一声,对上袁霍略显失意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走上去跟着予妃跪倒了一处。
袁霍弯腰扶她起来,笑道:“地上凉,赶紧起来。”
荇箸撅了撅嘴,带着几分醋意说道:“父皇可从来没对我和三弟说过那样的话呢。”她说这番话,明显是想让海弦知道自己在袁霍心里的地位远在她们之上。
海弦面上一白,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袁霍听后朝荇箸微微一笑,顺势扶了袁懿和荇箸一把,随后对众人道:“都平身吧。”
予妃伺候着袁霍坐下来,又命宫女再送上几样鲜果。他常来予妃的宫中,两人是多年的夫妻,本就无所拘束。可如今平白多了一个海弦,予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见海弦与荇箸并立着,面上有些拘谨,还有些不耐烦。对于海弦的过去,她并不是不清楚的。堂堂公主受那样的耻辱,换做是自己也未必肯原谅自己的父皇了。
可这些年袁霍到底对她念念不忘,她身为妃子,能为袁霍做的,也不过是叙一叙帮他们父女之情罢了。袁懿认真写了一会儿字,放下毛笔就往袁霍怀里钻,口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皇——”
袁霍亦是笑得合不拢嘴,海弦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本就不想面对袁霍,如今身处尴尬,便想着该如何借故离开才好。正犹自发愣,予妃忽然执过她的手说道:“海弦到底才刚回来,宫里规矩繁重,并没必要紧赶着学。依臣妾的意思,不如就让海弦常来朝鸾宫坐坐,常与荇箸玩在一处,规矩总是能学会的。”
海弦感念予妃的一片心意,这些日子为了让袁霍放下戒心,她强迫自己学着死板的宫规。到底是在外头自在惯了,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只觉得与其学那些繁冗的宫规,宁可跟着阿库去骗吃骗喝,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她自然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朝荇箸吐了吐舌头。
袁霍心知自己在场,多少会令大家不自在,便借故离开了。
荇箸朝海弦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母妃是皇宫里最好的人,以后谁敢欺负你,就告诉我和母妃,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袁霍一离开,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海弦笑道:“这是自然的,有什么事,我一定同予妃娘娘说。”
予妃柔声道:“可不要听荇箸胡说,你只当朝鸾宫是你第二个家便是了,无聊了就过来坐一坐。”
家……海弦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
她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袁懿坐在桌前练字,虽只识得几个字,却看得出来袁懿的字极好。她心思一转,说道:“三弟的字写得真好看,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海弦不过比荇箸长了一岁,已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予妃不是不心疼她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硬生生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如何教人不心酸。她笑道:“你要是想学,母妃可以教你,以后你就跟着懿儿一块儿学吧。”予妃说着忙让人取来一支干净的毛笔,蘸了墨塞到她手里,“跟着懿儿学,母妃在一旁看着你写。”
海弦并不排斥那声“母妃”,相反的,倒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接了笔,在纸上轻轻顿了一瞬,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来。袁懿埋头在纸上写写划划,肉鼓鼓的小指捏着笔杆子的样子极是可爱。海弦道:“看我笨的,竟是连毛笔也拿不好。”
袁懿道:“我来教皇姐握笔。”说着便放下自己手中的毛笔,认真地教着海弦如何握毛笔。海弦眼珠子一转,轻轻拿手指扫过袁懿的手背。袁懿被她的指甲划过,痛得轻呼了一声,下意识挥开她的手。
她手里的毛笔飞了出去,恰恰落在予妃新制的宫裙上,如一朵墨色的莲花。海弦脸色一白,赶紧拿帕子去擦落在裙子上的墨迹:“母妃千万别怪我,我不是故意弄脏母妃的裙子的。”
她手忙脚乱地替予妃擦拭着,予妃被她蹭得发痒,忙说道:“不打紧的,脏了就脏了,回头换下来让宫人们浆洗便是了。”
海弦却是恍若未闻,依旧手忙脚乱地擦拭着。后来似乎是发现那墨迹越来越大,才停下来自责道:“我,我真笨,还是不打扰母妃和三弟了,我回宫里自己去学吧。”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端端正正福了一福,“娘娘,海弦先告辞了。”
她的的确确走了,而且自认为走得悄无声息。天一亮她就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宫女装束,什么也没有带,来时“两袖清风”,走时自然也不该带走任何东西,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原以为出宫的时候侍卫们必定会严加盘查一番,没想到她刚亮出予妃的宫牌,侍卫们便乖觉地为她打开宫门,亲自目送她出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