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往最会让人觉察时间的流逝，看着铜镜中已然挽着夫人鬓眼角布满皱纹的自己，罗蔡氏一时间唏嘘不已。好像只是一眨眼而已，十八年就过去了。想当初……自己还是绿鬓红颜呢……
“夫人，喝点茶吧。”红豆小心翼翼的踏过门槛，微笑着将茶杯高高举起，一直举到罗蔡氏的眼前。小丫头并不熟悉高门大院里的种种规矩，也自来没人教她。现在她也只是依着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学得有礼些，学得恭敬些。那个叫金琦的坏家伙说了很多混蛋话，可这句话红豆认为是没错的：做了人家的仆人总要学着恭敬些。
罗蔡氏被打断了思绪却也并未着恼，笑着拿开茶水，问道：“对了，刚刚听到前门那边似乎有些吵闹声，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红豆稍有些紧张的道：“没，没出什么事呀！哦，好像是……是有一个卖布的找上门了，被公子撞见撵走了。”
“哦……原来是卖布的……”罗蔡氏喃喃嘀咕着。不知为何，红豆似乎能觉察出她情绪中有些失望。即便那情绪好似流星一样一闪而逝。
罗蔡氏随即又笑了起来，将红豆让到自己身边示意她坐下。她一手捋着鬓角一手抚着小姑娘的后背问道：“红豆啊，记得先前你说过自己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对吧？”
“嗯，过了年就十三了！”红豆低着头说道，说话时脚尖有意无意的轻轻踢着，憨态可掬。她是有些享受此刻罗蔡氏轻柔的抚摸的。
“十三呢……真好。”罗蔡氏抬抬眼，越过铜镜瞥向窗外那一株并不算老的柏树。她感慨道：“十三岁的年纪里，我还在闺中学着绣花，学着读书，每日里无忧无虑的，崇拜着当年那些名动一时的诗人、词人。每日里憧憬着哪一天会有一个才华横溢又风流倜傥的公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为我单独赋诗一首，告诉我他已经对我一见倾心再难忘怀……”
红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醒起不对，匆匆忙忙捂了嘴巴，眼睛里满是可怜与后悔显得很惶急。
罗蔡氏却没有动怒，只是点了点她的额头，温言道：“想笑就笑吧，哪个少女不怀春呢？你这个小丫头，再过些日子，怕也要开始幻想自家的情郎了吧？不必否认，人之常情。红豆啊，你记住。自家想想都没问题，想得再异想天开也不会有人来笑话你。可真的当哪一天你遇到那个你自以为是天赐良缘的人时，千万别急着下结论。哪怕他看起来再好，哪怕他对你再殷勤。都别急着答应他，一定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矜持。要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对男人来说，选错一个女人或许只是几年时间的磨难。可对女人而言……一旦嫁错了郎君，那可就是一辈子的痛苦啦……”
红豆懵懵懂懂的“哦”了一声，仰着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位夫人，她一时觉得自己这位夫人和往日里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门口，刚刚送走了宋穆的罗诚背靠在门板上，微微仰头，瞥着头顶飘零而下的枯叶一脸苦笑。
自己当年，似乎并没让女人后悔过吧……
不对，是有一个的。唯一的那一个……
她在临死之前，会后悔么？
后悔那大好的青春。
后悔那……被自己耽误的一辈子……
第二日的傍晚，罗诚与罗蔡氏一同出现在了白玉楼的门口。宋穆、沈峰以及白玉楼中其他罗家的仆人、家丁等皆出门分列相迎。队伍中，罗诚瞥见了白玉楼先前的吴掌柜，只是此刻他在人群中恭敬的低着头，丝毫不显得显眼。
白玉楼外，已经有小二摆出了一片招牌，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今日，不迎外客。”
猩红的地毯自白玉楼外直接铺到了如归楼。罗诚母子俩出门后便一脚踏在了地毯上，并肩向白玉楼走去。
沈峰高声喊道：“恭迎夫人、公子！”
“恭迎夫人、公子！”其他罗家仆役、家丁齐声而道。声音并不响亮却极为整齐，所有人都显得极其恭敬。宋穆站在队伍之首，行礼引导着罗蔡氏两人。若非早有罗家安排好的护院和人手驱散四周行人，这一幕定然要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在京东东路，如罗家这样的背景，会有什么人能让他们摆出如此之大的排场？
罗蔡氏原本就有些心绪不定，此刻见了眼前阵仗后又有些焦急，低声对罗诚道：“诚儿，我……我有点……”
罗诚侧头笑了笑，轻轻拉住母亲的手掌，宽慰道：“娘亲莫怕，万事有我。”
听了儿子的豪言壮语，罗蔡氏莫名便觉得心境平和。她淡然一笑，继续端步而行。
金琦、红豆和牛大等人在如归楼里看得真切，金琦和红豆还不觉得如何，牛大却是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我的乖乖，诚哥没说谎，他真是罗家的少爷！？那……那可是罗家！罗家！我说呢……怪不得他之前不愿和罗家小姐过多交往，原来那是他妹妹！”牛大说着狠狠咬了自己手背一口，身上打了个哆嗦。
金琦头也没回，语气貌似淡然道：“大惊小怪，我早就看出傻大个不是一般人了。否则，他怎么会和我做朋友？告诉你一句古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
不等牛大说话，红豆在一旁扒着眼睛做了个鬼脸，拆台道：“臭不要脸！”
金琦舔着脸道：“没错，你家少爷就是喜欢臭不要脸，我一定要批评他多注意注意。”
红豆气吼吼的要找金琦拼命，两个小家伙绕着牛大转起了圈子。牛大却仍旧有些没回过神。
而当罗蔡氏和罗诚走过白玉楼富丽堂皇的大厅，出现在一间精致华美的雅间时，他们也有些出神。
眼前，一个身材并不算高大，但气态富足的中年人正闭目坐在餐桌的首位，一手轻轻捋着颌下的青髯。
不知为什么，罗诚第一眼便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不对。可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却怎么也说不上来。而身旁的罗蔡氏似乎也有些异样，因为罗诚敏锐的感觉到她的身体刚刚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尤其是宋穆开门便喊了一声“老爷”坐实了他罗辑的身份。
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怎么感觉怪怪的？
母亲的紧张又是从何而来？
故人长久未见？
紧张么？
两人在宋穆的殷勤安排下落座，桌上本已摆了不少酒菜，此时得了宋穆吩咐又陆续有相貌精致的侍女将一盘盘菜肴端上前来，如穿花蝴蝶一般，彩裙罗衣飞舞，霎是好看。
多片刻后，上菜完毕，宋穆到罗辑身边请示。后者挥手示意在旁侍候的众人退下。宋穆等人依次行礼倒退而去。
直到最后宋穆出门将房门关紧，罗辑方才睁开了自己的双眼，看了看罗诚，又看了看罗蔡氏，平静道：“先吃饭。”
说先吃饭，便真的是先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罗辑应该是极好的践行者。自他拿起筷子开始便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专心致志的吃着饭。
桌上的菜肴也确实制作精良，香气扑鼻。可此时罗蔡氏哪儿有什么胃口，她心思激荡，只是象征性的举了举筷子。而罗诚则显得没心没肺得多，吃相不雅，筷子飞动，时不时嘴里还带着食物含糊不清的招呼道：“娘，尝尝这个！这个好！这个好！”时而会引来罗辑的侧目。
好半响，罗辑方才放下筷子，慢条斯理的喝了茶，漱口完毕，而后才开口道：“腊个月是你爷爷八十大寿，你如今作为罗家长房的嫡子理应拜寿并献寿礼。礼单我已经让宋穆准备好了，你无须上心，到时候直接以你的名义报送上去就是。倒是贺寿词你需要仔细斟酌，我会让人先为你写一稿，你先背背看。若是对你太难，不妨让人再酌情删改一下。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也不乏天资卓越之人。你初次登家门在众人之前亮相，若是表现太差，想来是要被人看轻的。记住了？”
罗蔡氏仍旧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罗诚却是差点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
开口就是交代，坐实了父子身份，然后就是安排根本不给自己开口辩驳的机会。想ｃｏｓｐａｌｙ一下霸道总裁？
可就算你是霸道总裁的话，我罗诚也不是傻白甜啊！
罗诚微微一笑，起身对母亲道：“娘，吃饱了吧？我们走！”罗蔡氏闻言一愣，抬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一眼罗辑。但却直接被儿子搀扶了起来，跟着罗诚向门外走去。
罗辑见状动作一僵，冷下脸道：“站住！你要去哪儿？”
罗诚不为所动，仍旧扶着母亲走向门口，而且还一边走一边在和罗蔡氏交谈，谈话的内容却只是在讨论饭菜口味！？
罗辑大怒，猛地拍案而起，叫道：“竖子，我让你站住！你要到哪儿去！？”
罗诚仍旧不理，也未让自己的母亲回头，径自开了门向外走，让守在门外的宋穆等人一头雾水，匆忙过来劝阻。
直到这时，罗辑方才有些慌了，紧忙起身跑出来了几步，却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本预想当中的场景不该是这样的！自己这个儿子不是一个自小就在山中长大的猎户么？怎么会这般？
思考间，罗诚忽然回过头，侧脸对着罗辑笑道：“罗先生，既然是找我们来谈话的，便应该有个谈话的态度。现在，切莫一厢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