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院的天空,不知何时,放了晴。见着天气好,暖阳照着,舒坦。
“爱莲院”的那一株大槐树下,石桌旁,两人,两影,三手交叠。
雪衣看了看她,觉得颇是有些意趣,那腾出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将她额前的乱发搭在耳后去,轻声笑了一笑:“先前在‘奉都’之时,你死活是不肯我给你敷那小屁股的伤,现在倒可是笑的我彼时的心情了?”
“还蹬鼻子上脸呢,我那是屁股,这是手心,能比吗?我皮实得很,能比吗?这手心要是扎进了,伤到了哪些地方,废了都是有可能的,你现在同我理论这个,还真的,”赤莲抬眼打量三分他,“极其没有良心啊,喂狗了?”继续低下头盯紧了伤口,把那细细的瓷片渣子一点点地取出来,再是用着棉花细签子,沾上烈酒,先是点住了他的手肘处的穴道,“这酒会刺疼的,就算这么抑住了穴道,也是会吃疼的,你要是疼就说一声,我直接把你敲昏了,懒得多受这份罪。唉哟,这扎得也是深,你是不是傻,对自己下手都还这么狠……”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也没管他听没有听。
这话与他来说,就不仅仅是她无意的絮絮叨叨的了,却是,有一丝难堪以情的心思袭上头来。人的皮相,永远是会骗人的,可是呢,有些人总是甘愿给骗。她习惯了这一张面皮下的孱弱不堪,可是,这并不是这自己那给调教出的皮相下的本来面目。
“我没那么好的。”虚无的一句话,很淡很淡,她好像没听见,亦或许是她本就知道,但是选择了没看见。
“今日的话,不说十分,你也是听到了八九分的。他说的,是有十分,都是真的。你……还会觉得,我就是这外面上看来的那副鬼模样吗?不是那样的。”她信他,她不问先前事,那只是一个信字,这不说,虽说不得是自己不瞒,却是没到那个份上的事了。说到底,其实她是想知道的吧,有那个女儿家甘愿活在没有过去的人身边呢,那便永远不会了解的,那便捡一些说吧。她若是真不愿知道,那便不说。
以前是不敢说,怕她用别的眼神看自己。现在并不是敢,只是,不能瞒,这是许好的承诺。
“你当真觉得自己是什么谪仙?话本子看多了?”觉得实在是推不了,赤莲以为他依旧是从那段过去里挣不出来了,于是像着沈望舒那个人一样,拿着糊涂话给晃悠悠地盖过去,他聪明得很,知道自己的意思的。“外头的人的话信不得,他们这么说你就相信了?他们还说我丑呢,我倒觉得自个还挺俊的呢。”
雪衣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间手心上就一股千蚁啮噬般的细细密密的疼穿上来,溜出去的半句话,抖了一哆嗦。“自然……然是信不得的。”
“疼了?”她停了手,“那我们休个息,等疼过了再来。”
一轮一轮加持的疼么?这……这果真是亲宫主啊。
“我跟你说会话,你别看你这伤口,多看多疼。”赤莲继续双手抓着他的右手,鼻子都快凑到了指尖去,嘴里还是在嘚啵地讲话,“我记得吧,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是在弹那首《高山流水》,当时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志小曲儿啊,后来我发现了,你娘之的就是只会这一曲。”
“谁说的?”他一反驳,手心的疼忽然又是一阵汹涌急来,疼得委实措手不及,忍了忍,没抖索出去,但还是疼得呲牙咧嘴的。
“我听了这么久,也就听到了这么一曲。话说过来,你是有多喜欢着曲子啊,也没见到你去哪儿找个高山流水知音者,是因为得不到非要得到吗才这么做吗?死海棠花。”不知何时,忽然觉得骂他用这个词儿居然还觉得妥帖得很,自个就一笑了。
看她这话接得是越偏越远,她是真的不愿意多去追究以前的事儿了,何苦闹得不开心呢,干脆就跟着她胡来一番:“你这是叫我海棠花,那也就是说,你是梨花咯?”
赤莲老脸红了一红,转念一想,问了一声:“不是一枝梨花压海棠吗,怎么反过来了?”
“非也,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咱们这,海棠压梨花才是理儿。”
“歪理儿。”不瞎扯,低着头愈是小心地蘸着酒往那些血口子上去擦拭着,偶有听到他实在是忍不住地“嘶”的吃疼声,安慰两声,“快完了啊,还有几处了,忍着些。”
又想起什么了,于是问他:“你在哪里可否有什么交好之人?”
“你见着他了?他也在门外啊,他听到多少啊?”听着他这么着急,赤莲好奇抬眼一问:“谁呀?这么激动,不顾疼了?”
“我故意没给吵醒他的,才约到离南院远的待客之地的。”
“哦。他比我来得早,听到多少,我就不好说了。他很重要吧。”话头一说出来,赤莲深刻地有一种什么叫作“情敌不仅有女人,还有男人”的忸怩又有些有趣的感觉。
“我跟文棋自打入了‘痴情司’就一处长大的,与旁人亲近些。他拿着比我岁数大了些,就一直把自己当大哥的给我出头,所以这么多年情谊比不得别人的。”
“那为何怕吵醒他,你这么紧张他,是怕他听见什么还是别的什么情谊啊。”话没什么意味地出口,认真地处理伤口,却不知道雪衣听了,竟是别的想法,“不是在‘痴情司’久了就会喜欢男人的,你打哪来的那么多歪事儿。”
“啊?哦,沈望舒引得呗,老是给我说这些事,说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我没说什么呀。不说别的,你俩还真像被我给拆散的,我是打了鸳鸯的大棒子啊,说实话,还挺开心的,但毕竟这种活计是第一次做,有点手生,要是那儿没打好,还请多多指正。”
雪衣抽搐了一下,不是为了手上的疼,就是为她的不正经,“你怕是知道那秦寿是我动的手了,这事,只有文棋知道的,我怕……他还是不听到的好。”
“怕他走漏的风声?”
雪衣点点头,继续道:“就算是他说的,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这事,不然,就挽不回了。”
“其实这事儿一开始就有差池的,我没叫丁长老细查它,因为吧,他老是当着面子让我不好看,出言不逊倒也罢了,我不理他便是了,他还想杀我呢,背地刺杀了一次没杀掉,没有证据是他动的手,我早就想弄死他了,碍着情面不好做这事,干得漂亮!”
“原来果真是这样。”
“丁长老要揪人,迟早是揪得出来的,你别看他一天吊儿郎当不管事的模样,其实他,比那几个长老都厉害的。不然早先的咱们大护法,他是怎么当的。现在老了倒是愈发不正经了。”总算是疼足了劲儿,她看着那血肉啊,心肝也是颤了颤,拿着棉纱布给缠绕着手掌心去,继续说:“我倒是不清楚,秦寿是如何就给蛇杀死的,依着他的功夫,不可能的,但是也没有尸检,也不知道他当日是不是真的毒发身亡的,我也懒得追究,死了就死了吧,我还乐得开心。”
雪衣默了半晌,说道:“我……原本不想杀他的。”
“我知道,”依着他的身份,要动手也并不是一件简单事的,要真是理论起来,就不是简单的谋杀之事了。“不过你要是舍不得杀啊,我也迟早办了他,留着磕碜我的眼也是一件忽略不得事。”
见他不多说话,于是再道:“没事儿了,我没责你这事的,我不是不知事理的狗屁宫主,你的处境艰难,我都懂。”冲他宽厚一笑,“今日有何打算没有?”
“没有。”雪衣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眼神询问她去。
“要不,咱们出宫走一遭?”
“出宫?为何,这不刚回来吗?再则这边的事不是还没有处理完就又要出去,会不会把这些事太放心了些啊。”
“且当做散心了,我想着老是觉得不痛快,这最近的一件件事儿太多了,你看似这些多是毫无关系的事,却忽然间这么一起压了上来,我总觉得不好,压得慌,不知道哪儿不对。这一趟,咱么走‘丹书阁’去,沿途咱们也当散心了,恰遇这这段时间宫里也乱哄哄的一团糟。”
“去‘丹书阁’找知潭?”
“不然呢,”赤莲看着他好笑地一说:“我去找小郎倌?那我也不带着你了。”想了一想,再道,“你若是累了不愿意出去呢,就安歇在这儿吧,我唤着天涯守在这块,就不会有人叨扰了。此行不会太久的,我一人去也便早去早回。”
“也罢,你早去早回些。“
赤莲一张老脸没地儿搁,虽然嘴上说着他要是不愿意也不勉强,可是,心里却还是留着一分此般念想的,这不最近感情还不错,不都是该如胶似漆的非要黏在一块的么?这话说成这样,还真是,戏文诚是欺我也。“嗯,我打算明日动身,若是丁长老这边有什么事,你且先代我照应着。”
“我么?这……”
“没什么不好的,我交由事都给放心的人,长老懂得,加之你心细,就算我看过之后还是要拿给你拿主意的,倒不如你过目之后再同我理论那些,省事儿。”
一句“放心”二字,倒是最实在的信任了。
“好。”双下默言,他道:“那你早去早回,路上小心,别又看着什么好玩的东西就要去凑个热闹,别把什么都当好玩的,不要什么都看得太低,以为什么都伤不了你,刀剑无眼的……”
赤莲老脸又是搁不住了,这好好的辞别,怎么就生生变作了一番家庭说教会了?自己还是那个给说教的!无奈何望了一回天,还好,天是蓝的,树叶是绿的,雪衣,是傻的。没什么不对劲的,他若有朝一日爱搭不理的,才是真的,没有后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