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雪衣特意把脸掰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翻着看了许多眼,发现并没有什么纰漏之后,才放心大胆地让她爬上马去,否则这第一件事发生之后,雪衣这个不省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定是把人扣下往回塞去,先叫白隐修给自己全身上下扎个几百针之后才放行。
捏着下巴想了想,忽然觉得这雪衣也开始变得可怕得很,这个可怕的源头便是,自己开始镇不住他了。
“你瞧着,我这个模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哪儿在乎你好看不好看了,我所知道的,不管你变成啥样,你这一个人是不变的,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一张脸。我担心的是你这个人。”他估计还是给气得不行,昨儿大半夜的还起床爬来着自己的脸,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子,就怕真出了什么事儿。若是十五之后那个鬼模样没消退的话,他肯定大半夜地都要把人往回塞的。
“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了解吗,这不过是那碰巧在十五月圆夜里出现的毛病,估计以后还会发的,你可别再给我吓着了,主院的那烛台可是很值钱的,摔了的话,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的,到时候我还得吧嗒吧嗒地找买家,又是一桩亏本买卖了,可不得亏死我了。”
晨风微凉,夹带着官道侧旁的野草鲜味,蒙蒙烟露挂在路道前方,看不清前房的路,赤莲一回头,怎的,竟也看不清了雪衣的脸了。
“我就是随便一说,怎么生气了呀,不说了。”
“知道你这个嘴上永远不把门的习惯,没生气,就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觉得无能得很。既是不能保你一方平安,只能只身一人往龙潭虎穴里面跳,又不能给你犯些毛病的时候开方料理着。”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还是挺大的呢。
“可是,你却能让我感到这世间温暖啊,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承担这些东西的时候,你没要抛弃我呀。像是望舒,长老他们,是我最亲的人,却只算是一个在我生活中住得久一些的过客罢了,丁长老想退位不管了,白长老一直都没把我放在眼前,其余长老都是各有各事,依着规矩叫我一声宫主,望舒是要娶妻的,届时他是去温暖别人的了。而我需要照顾的清欢那混账娃娃,现在还恨我呢。到了最后,能留下来陪着的,也只有你了。很多事,来日方长,待到了时机,便知道,我此言非虚了。”
“你总是这样说。”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一直沉默。
该说的都说了,他要怎么想,也不得而知的。因为他出身的那个环境,是学的什么东西,也都是心知肚明的,他现在觉得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也是应该的。可是,他却不该妄自菲薄啊。
到千里雪白的蹄子哒哒落在青石街板上,软软的语调落在耳朵边上打了个转,化成柔柔的蜜糖声,混着江南的水乡湖泽氤氲淌进了耳朵里面,千里背上脸色木然捎带着愁容的男人,总算是展颜舒了舒眉眼。
“咱们先去看看我的那个朋友,然后驻扎在他家,嗯,就这么定了。”
瞧着雪衣为难,因为他还不知道甄俊是个何许人物,现在脸皮有点薄,也是应该。越是熟悉了甄俊,即可得知,脸皮这种事,是甄家的现家主先不要的。若是到了甄家不顺走些东西,便是对不住自己千里迢迢地奔赴而来。
这些话暂且还不对他说,只是笑着,驾着千里马,悠悠走往甄家。
天已至傍晚,街上少行人,两个大男人骑着一匹长相挺好的马儿的事,也便传不开。但是呢,到了甄家那大门口之时,甄俊一副大户人家的标准装备,玉手芊芊,紫砂壶端着有人与他斟茶,小婢女在边上候着给他撑足一家家主的场面,他呢,人往前一站,挑着眉就在门前看了一眼,立马叫人把这陡然间出现的人给打出去。
所以不顺走甄俊的东西是绝对乎对不住自己的。
“我想着该来看看你了,也快一年了,甄哥儿,别来无恙。”小奴仆看惯了家主口是心非的模样,早先几年不懂事真打出去来了人,还给罚了一顿,这下子,根本就是懒得理,只是懒懒地答道“是”,腿脚生根,动也不动。
“好说,你先给我说,我那羊脂玉做得配锁是不是你拿了?”甄俊仍然是挑着眉看着,这一个“好说”之后,也没见他打个面子上的好相色。
赤莲嘀咕着,他这么一直挑的话,眉肌可会疲累,不若,换一边挑挑?
“不是。”睁着眼睛净编瞎话。
“那东西去哪儿了?”
赤莲伸出两只手,比作一对成双成对状,“约莫是,变成蝴蝶找伴去了。”
甄俊挑着的眉抖了一抖,然后眉头向下,皱住,复而,挑上另一端,那个样子换得是叫一个浑然天成,龙飞凤舞的。他嘴角朝别处斜去,道:“你或许,约莫,也是要化蝶了。”
左脚一抬,右手一捋,便将那只左靴子扯下,片刻不歇手,直接往门外扔过来。
唉,这般雕虫玩意儿,看也不看,眼一闭便把靴面钳住,再睁眼看了一眼甄俊,笑得开怀得很,无论他先前要说的是什么,这为的也不过是玩上这么一出,完了,便尽兴了。
“哥儿,气可是消了?”把靴子扔给他家下人,自有来人将千里牵下去。
每年,此事必将发生一次,甄俊永是不厌其烦地扔了一只又一只的靴子,还没扔烦。
于雪衣并肩亭身站着,那手背拍拍他的胸脯,道:“见着了?别跟他客气。”
雪衣颇是嫌弃地拿手弹开了那一直拍得正欢快的手。
“消个屁,你说你哪次来不顺走我一点东西你不心甘,你这个绝对是跟你哥学的,学什么不好,跟着学这些。”还果真就是慕清言教的。
甄俊接过下人手中的靴子,骂咧着穿上,然后领着人进去了。
这个时节,正值江南要到了的梅雨季节,那淅淅沥沥的雨点一到,便是近月的时日了。算算日子,梅雨天便就是这两天了,届时不便行动,赤莲一开始便是打算好的,把雪衣留在这里,仍他怎么在外边玩,甄家家大业大的,怎样都是能抽取得出来两个人跟着以防雪衣出事。
这么跟甄俊一商量,他嘴上虽然老大不愿意看人,却还是应允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呀?”
“江南这嘎达的风吹草动,爹我能不知道吗?你这小脚才挪上来,我就知道你啥时候到咧,这不,就搁这儿等你的吗。”
“啥味儿啊你这话。”放着好好的软调话儿不说,专程去学别地儿的话,还学得别扭极了。“我问你,你可知道这最近有一个长得估计有些奇怪的人到这?”
“这奇奇怪怪的人多了去,前天,一个红毛外洋人就来了。”
不得已,只有说出了。“那玄冥的黑夔龙我听说也来了,你见着没?”
“有这么一说,但是他来我这地盘上,一不闹事二不杀人,没必要犯冲,没叫人跟。”甄俊翘着腿,抿着嘴,果真是有些浪荡不羁,不知道是受什么刺激了。
“那你可见到了他跟的那个人,也便是我想找的那个奇怪的人。”
甄俊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神情有些古怪。“你找他做什么?”
“你见过?”
“亲眼去见过,不对,他来找的我,那日傍晚,我在院子里逗我新养的雀儿,突然间就觉得眼前暗了一暗,就看到他只远远站在高墙上看了半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甄家这么多人的耳目的,不过他就是站在上头看了,没说话,动都没有动,然后走了。他走之后,那个黑天涯就跟着背后就随之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耳目的。”
他找甄俊做什么?甄家不过是从商的,跟这些武林人士一点关系都没有,清白得很。
“你家的人能察觉到他俩么?我什么时候给你找两个得力的人守家宅。”
不过细想想,自古商便与走江湖的离不了。甄俊继临家主不过弱冠不久的事儿,除非他老爹死得早,他哪儿能这么早就爬上他爹正风华正茂的年纪时的位置呢?
问得小心一句,“我甄伯父,也就是你爹,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少套近乎,什么甄伯父假伯父,我爹就是我爹,关你屁事啊。”所以再一次觉得慕清言每次来都顺走东西是格外干得漂亮的事儿。“我爹不知道前些年受什么刺激了,去与寺院菩萨添香油后入了佛道,把他自个和我娘,也就是真的伯母,一并都给带去了。你没见过倒也正常,你哥都只见过一回了,就那么一回,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就踏入了佛祖的怀抱出不来了,丢下这么一摊事儿,还有个整天都在溜鸡耍鸭的妹妹,他们怎么就不一起带走了呢,把我给操心得哟。”
他何日,成这般模样了?以前不还是花前柳下,人当约黄昏后的江南四公子之首么,怎生,就,就这般了呢?
也罢,甄俊往往是想一出是一出,大部分时间比慕清言都还浪荡,估计跟他打小就是锦衣玉食纨绔子弟的生活分不开的,慕清言哪儿能跟他比啊。
“你那个小妹啊,我记得到了思春的年纪了,你赶紧找一门夫婿,扔出去吧。”说起甄家小妹,也是个不能多得的人才呀,前些时候自己一身男装打马度过甄家时,差点给她咋呼地叫人捆了来洞房了。
嗯,纨绔一家呀,这富家小姐那不学无术的情操半点所不剩下。想起了雪衣,娘之的,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甩到这里呢,会晚节不保的呀。
“她呀,最近看上了隔壁村的那个教书先生,成天成天的在外边,好吃好喝地养着,就怕不把那个小教书的养胖。别人瞧着是我甄家的,也不敢把她撵回去,只能忍受着。我的脸呐,迟早给那东西丢完。”
“别这么说。”出声安慰一句,“其实你自己都丢了不少了。”
再寻思道:“她今晚儿回来吗?”
“唔,记得她似乎没钱了,估计这两天就得回来了。”
认真思量了一阵,同里老宅子是不能带去的,周庄的甄家也不能待的,要不在同里找一间客栈住下,等甄家小妹继续去叨扰教书先生之后再回来?
还没多想几番,就听一阵小铃铛随风震响声,小女孩声音遥遥地脆生喊道:“哥哥,我回来吃饭了,想不想我。”
背脊一寒,脑门一凉,心里一惊,道了一声“告辞”,搂着雪衣就从边跳上高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