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刘金柱带着两个士兵巡查城防。
远远望见一群人围在城北门边上。刘打马上前，拨开人群，看见一个用布带吊着胳膊的老头，垂头坐在地上。
“出了什么事？”刘问。
一听声音，老头马上抬起头来，哭道：
“刘大人，救救我们全家吧，求求你了。”
“汤大伯，你怎么在这里？”刘大惊。
“自你们走后，他们一直占据着前院，一再催促我们搬走。可，可我们往哪里搬呀？我两次到县衙找你和耿大人都没见着人。前天晚上，前院的一个高大汉子把我叫去，一顿拳脚，大骂我不准再到县衙闹事。我手臂被打伤，腰间肋骨至今疼痛不止。听说你住在将军桥一带，便一早来找你。救救我们吧！只有你和耿大人能救我们呀！”汤道。
“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大伯，你在家歇息养伤，我这就去办理此事。”刘愤怒道。
他吩咐两个士兵送汤大伯回家，随即翻身上马，直奔县衙。
县衙二堂内，耿长锁正呆坐出神。自刘进忠到了广元，他便搬到了二堂内。本想搬出县衙，另找住处，可一想到熊耀南老师给他的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这里，要看个究竟。对于刘进忠，除了公事很少接触。他曾几次问过汤家房屋之事，都被刘以“事情忙”“以后再说”为借口推去。刘对他不冷不热，既不关心朝天关的防守，也不过问广元县的城防，成天和吴之茂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事情。凭直觉，在汤家房屋问题上，刘明显袒护吴之茂，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想起了冯云聪。在得知冯被西王许配给刘进忠后，他表面虽平静，实则内心痛苦已极，只有拼命地做事来化解心中的伤痛。他怕见她，而又非常想见她。一晃三年过去了，这种思念和牵挂有增无减，如同陈年老酒，时间愈久味愈浓。一有闲暇，那明眸皓齿、甜美的笑容就立刻浮现在面前。人，是具有感情的高等灵性动物。在苦难中建立起来的真挚情感早已深深地根植于他们的心灵之中，这是任何外部力量拆不散、摧不垮和割舍不开的。不知何人说过“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了。刘进忠到广元，她一定随行，而且就住在后院，可一直没见着人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正想着，刘金柱风风火火地进了门。他一屁股坐下，连珠炮似的将汤顺和的事情说了一遍。愤愤道：
“如此霸道，还像大西军么？真是气死人了！”
“还有更气人的呢！”耿长锁道。
五天前，耿路过大西街，看见一队士兵押着三十多个人向县衙走去。耿认得其中一人为城郊富户，便问道：
“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奉中军吴大人之命拘押他们。”带队士兵道。
“犯了何事？”
“他们拖欠军粮。”
“冤枉啊！耿大人，我们没有拖欠军粮啊。”被拘押的人都叫了起来。
耿正纳闷，一个富户上前低声道：
“耿大人，前不久我们都收到一个姓吴的中军大人的婚宴请柬。这个吴大人我们从不认识，更谈不上有什么交往，所以没有前去祝贺，除此而外，我们没有犯过任何事。”
耿顿时明白了一切。心里骂道：
“故技重演，卑鄙无耻！”
他立即找到刘进忠，反映了此事。刘笑道：
“啊，有这等事？待我问问之茂再说吧。”
以后再也没了消息。耿知道刘袒护吴之茂，也没再问。那些富户至今还关在牢里。
“他们这样无法无天，难道没人能管么？”刘气呼呼道。
“自古道，官高一级大如天，刘进忠是保宁府都督，他到了广元，就是广元的天，你、我做事都得小心。万一被他抓住什么口实或把柄，那个吴之茂首先就不放过我们，丢掉性命都是可能的。”耿道。
沉默了一会儿，耿道：
“吴拘押富户是因为婚宴时没有给他送钱，伤了他的颜面，可他强占汤大伯的房子，你不觉得奇怪么？到了广元，什么地方不能住？非要住在汤家，而且至今赖着不走。”
“听汤大伯说，他们来时共十人十马，驮着十多口木箱，怪沉的，不知装的啥。后来人马撤走，留下两人还守着装粉条的库房。”刘道。
“那十多口箱子肯定还在库房内。”耿道。
“那箱子里面肯定有秘密。”刘道。
“秘密？莫不是……”耿道。
“我明白了。”刘一拍大腿道。
两天后，夜半子时，四周一片漆黑，广元县城湮没在黑暗之中。汤家大院前院，临街的院墙边一棵槐树上，两个人影轻轻地跳入院内。他们轻步来到库房侧边，一个人影随手向前摔出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院门上。坐在库房门前的两个壮汉站立起来，轻步向院门走去。突然，几记重拳从背后袭来，砸在他们脑袋上，顿时昏了过去。两个人影拖开壮汉，打开院门。门外拥进二十多个青衣黑裤的蒙面人。他们迅速搬出库房内的箱子，然后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绳索和木杠，两人一组抬着箱子向大西街走去。
刘金柱带着四十多个骑兵，打着火把顺河街往下巡查。拐过大西街口，看见一群蒙面人抬着箱子往江边走来，断定是一伙窃贼。大喝一声：“给我拿下！”那群蒙面人一听，丢下箱子、木杠，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刘见四周一片漆黑，也没追赶，吩咐士兵点燃带来的所有火把，命他们撬开箱子。箱子被撬开，士兵们惊叫起来：“银子，全是银子。”刘命三个士兵：“你们分别向刘都督、耿守备、吴中军三位大人报信，说一伙窃贼趁夜行窃。贼人逃走，银两俱获。”不一会儿，耿长锁带着百余士兵到场，当众清点了银两，共计二万一千三百四十二两。当场写了验收单并向众人宣读。
第二天，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告示：
“昨夜子时，我巡查队在大西街偶遇一伙窃贼，缴获银两若干，贼人逃散，赃物俱获。望失主持确凿证据前来认领。三日后若无人认领，赃物充公且一并申报大西朝廷。”
吴之茂客厅内，刘进忠神情沮丧，吴之茂一言不发，二人默然相对。昨晚接到衙役的报告后，刘进忠如五雷轰顶，心里直叹道：“完了，我的银子完了。”怎么办？他一时竟没了主意。还是冯云聪提醒他：“深夜来报，必是大事，不去不妥。”他犹豫着穿好衣服，拉开院门，正要出行，吴之茂早站在门前，静静道：“事已至此，去了无益，反而被动。且看他们如何动作吧。”刘想了想，觉得吴说得对——去了能怎么样？能领回自己的银子么？西朝建国后，西王曾下旨，凡贪污或受贿六十两银子者皆处斩刑。自己的家底西王最清楚，只是到了保宁府，悄悄地敛得一些银子，悄悄地运到广元，藏进了汤家大院，连冯云聪都被瞒过了。这些事让西王知道，是会掉脑袋的。自己曾设想，等搞到一大笔钱后，便辞去官职，带上冯云聪，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舒坦日子，离西王越远越好。他很纳闷，以吴之茂的精明，把事情做得那样细密和周详，这伙窃贼是怎么知道这笔银子的？他来广元不久，对这伙窃贼的路数和背景还不甚了解。看着铁青着脸的吴之茂，刘进忠问道：
“何方窃贼，竟敢如此大胆！”
“你还真以为有什么窃贼？这是人家在演戏给我们看。”吴道。
“谁？”
“还能有谁？耿长锁！”
刘进忠惊愕地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人家很会做事。”吴之茂恨恨道，“当众验银、签单，又在大街小巷张贴告示晓谕全城百姓，还迅速派人上报朝廷。这样把事情做死，做牢，你我想瞒都瞒不住了。整个过程，你找不到他们的任何漏洞，说不定为这事西王还要嘉奖他们呢。”
“耿长锁，你真歹毒！”刘道。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吴道。
冯云聪讨厌吴之茂，虽然住得近却很少往来。自收到熊耀南的信后，便开始注意起吴的行踪来。吴成婚后，趁吴不在家，冯不时过去和苏小乔闲聊。冯热情、大度，丝毫没有都督夫人的派头与骄矜，很快赢得了苏小乔的亲近。吴走后，苏在家枯坐无聊，也时常带着使女施云丽过来说话。通过接触，冯感觉到苏是一个心地善良、单纯而幼稚的女子，倒是那个使女显得有些诡秘。一次闲谈，冯问苏小乔：
“你和吴中军相距这么远，是如何结为连理枝的？”
“这多亏严大人。”苏脱口道。
“严大人是谁？”冯道。
看着不断给她使眼色的施云丽，苏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涨红着脸，吞吞吐吐道：
“这……这……”
冯装作没看见，笑道：
“啊，羞了吧？那就别说了，咱们喝茶吧。”
自那以后，苏小乔很少过来和她聊天了。冯明白，是施云丽向吴之茂告了密。可这个“严大人”是谁呢？是西军官员，还是清军官员？他如此卖力地为吴之茂帮忙，一定有目的。这是件大事，必须尽快告诉耿长锁。
耿长锁，这个令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人，要见一面却不容易。自嫁给刘进忠后，她如同被关进笼中的鸟儿，从此失去了欢声。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在一起过着索然无味、度日如年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她苦闷已极却找不到一个知心人倾诉。她曾想到过死，可一想到耿长锁那英俊的面庞及伟岸的身影，想到慈父般的熊耀南和曹昭林、刘金柱等一帮弟兄，她又坚持活了下来。她知道耿长锁也很痛苦，如果她失去生命，耿会更加痛苦。刚到广元的那天，她和刘进忠一道，在汤家大院外又听到了他那熟悉的声音。那斥责吴之茂的理直气壮的铿锵之声，又给她的生活增添了勇气和希望。她关起房门，给耿长锁写了一封信。怎样才能将信转交给他呢？她想到了刘金柱。
吃过早饭，冯对刘进忠道：“天气渐热，听说河街有卖老人穿的汗褂，我想给老师买一件捎去，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熊耀南，刘进忠一直是敬重的。他笑道：
“好啊，要买就买件最好的。”
冯走出大西街，拐弯到了河街，在一家店铺前等候着。她知道刘金柱每天早饭后都要经过这里。不一会儿，刘金柱骑着马，带着两个骑兵缓缓而来。远远望见冯云聪，刘慌忙下马，跑步上前道：
“云聪姐，几年不见了，你在哪里？锁哥想你都快要疯了，可连个人影也见不着，难道你把锁哥忘了？”
听了这话，冯云聪伤心得差点哭出声来。她强忍住泪水道：
“金柱，你等一下。”
说完进了店铺，买了一件汗褂，将信卷在里面，出来道：
“将这件汗褂托人给老师捎去，里面还有一封信，烦你尽快转交。”说完转身就走了。刘展开汗褂，见是给耿长锁写的信，忙卷好汗褂，揣进怀中，急急回县衙去了。
广元县衙东侧，一条长约三十丈，宽约两丈的深巷将县府大院和县牢狱隔了开来，深巷尽头被这两家的连体厚墙堵得严严实实。右侧是牢狱大门，牢里关押着百十号囚犯。
丑时。刘金柱带着十个士兵朝牢狱走来。他留下四人守住巷口，又留下四人守住狱门，吩咐不准任何人出入，然后命两个士兵敲门。狱头看见协守大人深夜来临，不敢怠慢，忙着打开大门。
“那些拖欠军粮的人关在哪里？”刘道。
“关在靠北最里边的号子里。”狱头道。
“带我去看看。”刘道。
一进牢房，一股酸腐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刘捂着鼻子，跨过两道铁门，终于到了靠北最里边的号子。号子里，三十多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凌乱的稻草上，看见有人来临，一个个坐了起来，用惊异的眼光打量着这些深夜造访者。
“把他们放出去。”刘道。
“刘大人，吴大人吩咐要严加看管。小的怎敢……”狱头道。
“我只是叫他们出去问问话，里边这么臭，你想熏死我吗？”刘吼道。
“小的不敢。”狱头忙应道。边说边打开了牢门。
三十多人出了牢狱大门，来到深巷中。
“我知道，你们并没有拖欠军粮，关押你们是冤枉的，今晚我就放你们回去。”刘道。
众人纷纷道谢，刘摆手道：
“夜深人静，悄悄离开这里最好。你们能平安回家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又吩咐六个士兵，“一定要把他们安全地送过嘉陵江再来复命。”然后一挥手，“走吧。”
众人纷纷消失在黑暗之中。
狱头见刘金柱放了人，“扑通”一声跪下道：
“刘大人，你这样做，小的在吴大人面前无法交差，肯定活不成了。救救我吧，刘大人。”
“你给我找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碗，这巷里凉快，我歇歇再想办法救你，如何？”刘道。
狱头手一挥，所要东西很快备齐。刘拿过椅子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包炒花生放在桌上，又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一只“老罐壶”，把酒倒在碗里，自斟自饮起来。这“老罐壶”是当地烧制的一种粗土陶壶，肚大颈小，可装两斤酒。狱头心中暗暗叫苦道：
“看这架势是早有准备啊！”
他使了个眼色，两个狱卒便朝巷外走去。刘放下酒碗道：
“别费劲了，今晚你们是走不出巷子的。你是怕交不了差吧？去给我找纸笔来。”
狱卒拿来纸笔，刘金柱一挥而就道：
“拿上这个去交差吧！”
狱头一看，上面写着：“人是我放的，与他人无关。刘金柱。”
狱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在怀里。刘自斟自饮，到士兵复命时，丑时将尽，“老罐壶”中的酒也喝完。
天亮了。刘金柱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急忙起身穿衣、洗脸。昨晚耽误了时间，又喝了那么多酒，睡过了头。正要出门，听到门外一片嘈杂声。他步出门外，吴之茂骑着马，带着几十个士兵围住了帐房。刘金柱知道他来干什么，大步上前道：
“我的中军大人，一大早光临此处，想必对我有什么指教吧？”
“刘金柱，我问你，是谁指使你昨夜放人的？”吴道。
“哎哟，我们的中军大人，我刘某虽然不才，然还能辨出黑白，分清香臭。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中还是明白的，何至于要人指使？不过有一条可以肯定，那种诬白为黑，颠倒是非，昧良心之事我是绝不会干的。”刘笑道。
吴之茂大怒，一挥手道：“抓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