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笑得洒脱,弯身下来,两手支着坐了下来,道:“你希望他们把我抓走?”
叶回摆手摇头道:“怎么会。我只是奇怪这些魔教妖人,怎么如此轻易就放过我们。”
不眠道:“这样不好吗,我们都还能坐在这里看夕阳。”“当然好。”叶回也知不眠不会将当中缘由告知于他,亦抛下满腹的疑虑,道:“自然是好。”不眠面对夕阳,仰头闭眼,一脸的适意。叶回担忧道:“你伤好点了没,不如我们赶紧赶路去书院,也好让师父们为你治伤。”
不眠一哂,道:“那风涅所说丝毫不误,我仙根尽散,五魄全失,已然熬不过今晚。”
叶回失声道:“怎么会!”但自见过不眠伤势,心里却早已经相信了大半,无言以对,愣愣道:“你们修习过仙法,怎么会死,我们赶紧回书院,你们师父法力高强,一定可以救治你。”
不眠笑道:“修习了仙法不假,但却终究做不了仙人,生老病死是怎么也躲不过的。有件事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不眠是洛迦书院的大叛徒。洛迦诫训有十大罪,之首,就是离叛师门。叛出师门者,不死必诛之。意思就是说叛出师门者,只要你还活着,天涯海角也必予以击杀。懂了吧,我虽已是必死无疑,但回书院就死得更快些。所以你还要我回去吗?”叶回说不出话来。待要问他为何背出师门,想起风涅所说,料想其中必有隐情,又见他情形不好,也不敢多言。不眠却是一脸的舒散,神色自得,浑不以此为意。
“也许是要死了吧,这会儿我脑子竟是异常的清醒,诸多纠结了半生,费解难明的事情,此时想来却是那么通透明朗。老天真的很会捉弄人。”不眠盯着沉落的夕阳,深叹口气,苦笑不已。
叶回听不眠语气伤感,无言以对。
不眠深吐口气,面露痛苦,道:“我固然是死不足惜了,但有桩心愿犹是未了,不完成它当真是死不瞑目的,小回,我想拜托给你,可以吗?”说着身子微微颤抖,苍白如纸的一张脸,竟诡异地闪过一抹嫣红,不眠亦随之喘息不已,气息微弱,竟是濒死之状。
叶回吓得心跳迅疾,忙去给他捶背舒气,截然道:“我拼了命也定会给你办到。”
“不用拼命。”不眠一笑,又喘息着道:“我怀里有支玉簪,我跟人定了一个五年之约,五年后五月初五端阳节,到时你到雪舟城北湖边的碧漪楼,楼上临窗位置有一位身着碧衣的女子。你到了那里自然会见到她。交托给你了,难寻。”
眼见不眠奄奄一息,已是油尽灯枯,叶回热血上涌,道:“只管放心,即使万难我也一定给你完成。”
不眠缓缓伸出手,无力道:“小回把手给我。”叶回伸手出去,握住不眠手掌,甫一接触,但觉不眠掌心生出一股极强吸力,粘黏住自己手掌,忙向不眠看去。不眠喘息道:“小回你我萍水相交,你替我完成此般心愿,当真是有恩于我。你既然一心向道,我身无长物,只助你将身上仙脉启通,待你拜入书院,修行之路也可求进一步。如此权当是我报答托付之情。”
叶回心中一动,随即连忙道:“不用不用,你受伤太重,还是好好养伤的好。再说我不图你回报,这事我心甘情愿。”言毕欲要挣脱不眠手掌,扯了几下,一只右臂赫然不听使唤般,纹丝未动,看不眠时,只见不眠双目阖闭,犹如老僧入定;猛地心间一震,身子一霎时竟然也是再不能动弹分毫,脑中昏昏沉沉,双目瞌睡般闭上,欲睁开不能,耳边但传来不眠的声音似铜鼓敲起般,道:“今日我助你打通仙脉一事,无论何时,万不能对任何人提及,世间险恶,稍不留意即招惹杀身之祸。”
叶回欲待答话,却是口齿僵住,张嘴也不能。只觉不眠一只手似失去血气,愈来愈冷,突然一股热力从其手心窜出,传入自己掌心,烙铁般滚烫,叶回痛的身子不由得一颤。那一股热力却如活物,钻进难寻掌心,并不停止,瞬间竟化作无数条热线,如无数条寻路疾蛇,蠕动钻行,叶回还未来得及反应,这些细热的小蛇已循着头、臂、肝脏、手脚,尽行了叶回全身,如蚯蚓掘地,无一处不开垦。叶回浑身胀热欲炸,万般难受,只苦于无法动弹,否则早已禁受不住,哀叫挣扎。
这里叶回身体滚热,一旁不眠身子却愈加冰凉,一只手掌赫然如冻冰落雪,结了一层薄霜,触之生寒。叶回本无以抵抗热力,心脑浑浊,全靠握住不眠冰冷手掌,凉意催生,才得以守住灵台清明,抵挡住热力煎熬。这样任由热力在体内行进,不知过了几时,无数条奔行的热线的速度猛然加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叶回只觉再承受不住,浑身血脉膨胀欲爆,已到达极限,正此时,但听脑中、身体内同时“嗡”的一声响,眼前金芒一亮,体内热气仿佛凭空遁去,倏地就消失不见,浑身上下反而充斥着一股凉浸浸的舒适感。诡异至极。叶回如大汗病愈,身体顿时一松。一开眼,只见自己身体内竟然显现出一条条的经脉,如江川河流,分支分脉,贯穿四肢头脑,纵横交错,内里金气流动,翻腾跃动,情景壮观。叶回惊吓得定了定神,待要看仔细些,诸多异象却忽地逝去,眼前分明端坐着一人,正是不眠。只见不眠仍是凝神端坐的样子,只是满脸满身尽落了一层严霜,遮得不眠犹如一个雪人。叶回不明就里,猜测是不眠重伤下为自己打通仙脉,耗力过多,出了事故,惊慌下连忙去叫。刚叫两声,只听不眠一声轻哼,悠悠醒转过来,舒开眉目,笑道:“不用惊慌,我师父和各宗派都曾评说我,天下第一硬命。”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叶回叫道:“你身上都结冰了!”不眠愈是笑的厉害,嘘道:“怪道这般地冷。”叶回见他神色奕奕,也渐渐放下担忧,道:“谢谢。”
不眠脸上霜雪渐融,化湿的水流到嘴边,不由咧嘴笑道:“你自然要谢我了,我可是一身的修行全给了你。”叶回道:“你说什么?”不眠道:“我说,我一身的修行如今全传给你了。”叶回讶道:“你说什么?”不眠复答了一遍。叶回又问,不眠又答,叶回直反复问了十多次,不眠笑着又答了十多次。
叶回看不眠神情,惊得将信将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打通仙脉?为什么?”不眠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本来是打算只给你打通仙脉,奠定修行根基。我自知仙根已毁,但料得还可坚持些时辰。怎知替打通你仙脉之时,尚可勉力支撑,真力不致外泄。可知人算怎如天算了。就在你仙脉贯通之时,我耗力过重,再撑不住,一身真气犹如脱缰之马,顿时外泄。彼时你我气脉相连,真气自是见缝插针,宣盈于外。宣泄势凶,,我怕你仙脉初通,如此真气斥体,禁受不得,只得勉力提气运功,一面遏制真气情势,一面助你融汇功力。还好真气流失部分后,我已然能勉强运起我师父的“雪泥鸿爪”神功,这才帮你通梳真气,吸收下功力。说到底,你可是鬼门关外溜达了一圈,彼时若是还未打通你仙脉,真气斥体,你不免了奈何桥前等我了。”言罢,似忆及心事,种种叹了一口气。
叶回两眼瞪大,惊得不能说话,愣了愣,猛然站起,扑通跪下,“砰砰”不计数地给不眠磕了几个响头。磕罢又感激又歉然地望着不眠。
不眠坦然接受,朗声道:“我将你体内真力部分给封印了起来,你仙脉初通,经受不得如此霸道劲力。但以你现下功力,道选入书院自不在话下。小回,你须知日后修行,首在修心,退一步讲,好高骛远犹可取,争强好胜不取……”正说着忽然顿住,面上忽明忽暗,半天忽颓丧道:“还有就是我托付你的事……”叶回截然道:“誓死我定给你物还原主。”不眠一哂,叹口气道:“不用勉强,可知一切缘法自定,有无皆空……”说着一时顿住,两眼呆滞,面目突变得阴冷扭曲,喃喃呓语起来。叶回惊得心中打颤,竟有些害怕不眠。
不眠哈哈一笑,从地上一下跳起,手舞脚踢,状若疯癫,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嚷,又似哭道:“有无皆空,哈哈,有无皆空……”直叫得惊飞一群林中栖鸟。叶回怕不眠伤着自己,急忙伸手去抓他,叫道:“你小心伤着自己。”话犹未已,已一手抓住不眠衣摆,刚要说话,不眠身子一僵,直挺挺地立在当地,两眼泛白,神采消散。
叶回知不眠是突然迷住了心智,心下紧张,待要喊他一声,竟又不敢,正踌躇无计,只听不眠却一声呜咽。看时,不眠却两眼流下泪来,泪未及腮,已一身子栽倒于地,叶回连忙将不眠扶坐起。
不眠喘声望着叶回,笑道:“簪子在我怀里,连同手帕一起交还……”未说完,双眼慢慢闭上,显是死去。叶回当下大哭不止,心道:“你既已叛出师门,无亲无故,今日你将一身修行传于了我,自然是我师父了,我就当你徒弟亲人给你哭了,你好安心投胎。”正呜呜咽咽哭得伤心时,不眠尸体却猛起异变。
但见一道道金光自不眠身体中猛然射出,绚亮无比,一时化作透明,最后复转为金色,忽听得“呜”的一声轻响,不眠身体被无数道金光冲破散开来,化成了点点的金色光粉。金粉遇风即散,一时山野弥漫,铺天盖地,衬得西天斜阳陡然失色。
叶回惊得呆了,一时愣在当地。
金光再盛,一闪而没。
叶回好半天没呼出气,再看不眠时,身体已赫然不见,只一身衣物委置于地。叶回回过神来,忙冲天喊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听着自己声音在山谷回荡,叶回竟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兀自发了会儿呆,自己又坐回地上,想着不眠定是归去仙道了,心下倒也不再作伤感。起身翻开不眠衣物,找出了所托的玉簪。却是用一方手帕裹着,应就是适才所言之手帕了。叶回看了看两物,只见一方手帕洁白如雪,似纸还轻,边角用细针绣了一枝残梅,很是普通。倒是那根玉簪,造型精巧,青碧欲滴,甚是罕异。定睛看时,里面贮着一溪冷水一般,幽然流动,触手生凉,冰浸浸的好不舒服。叶回虽是乡野之子,但也识得这定是一件珍物,当时不敢再观,生恐损坏,连忙又用手帕裹好,将其珍而又重地收放藏好。心想定不负不眠所托,慰他在天之灵。
当下如此一想,心怀激荡,四顾望去,何去何从却又茫然无头绪,思索半晌,方忆起胖鹤及村人已然赶去洛迦书院,算算时日,现在应正是书院道选之时。
刚要起身,又停住不动,望着不眠的衣物,掏出火石,引了火,将它们烧了。对着燃烧的衣物磕了几个响头,方站起身来。望了望天,黄色的夕阳已经沉下山岭了大半,山间夜色方深,昨夜还是风和云淡,今日林中竟已起了雾。眼瞅着雾气渐浓,叶回当下再不迟疑,望着燃烧殆尽的不眠衣物道了声别,便欲行去。
却惊听身后有一人问道:“你也是到洛迦书院参加道选的吗?”
叶回吓得一激灵,回转过身。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端坐马上,手抓着一柄折扇,摇头晃脑,夕阳映照里,正笑嘻嘻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