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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弄巧成拙(1)

“这样就有银子了?也亏你能想得出来。往好说,上边压根不会与你;往坏说,上边吃不准还正打着你的主意呢,这些你想过没有?”

中秋节后,天便没有一日晴好,时而细雨绵绵,时而豪雨如注。地处东安门外冰盏胡同的贤良寺,由当年的怡贤亲王的宅第改建而成,建筑恢弘,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凄风冷雨中,虽给人一种萧瑟之感,却亦别有一番情趣。

这日申时,凄风冷雨中,一队络车缓缓行了过来,几十名军士簇拥着顶绿呢官轿。轿旁一人,三十五六年纪,四方国字脸上两道浓黑的卧蚕眉微微上挑,露在油衣外的黑辫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滴着水。他骑在马上,双目直视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便是北洋水师定远舰管带刘步蟾。

见已抵门前,刘步蟾下马上前,向着绿呢官轿中昏昏欲睡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拱手道:“大人,到地方了。”

“唔?”李鸿章支吾了声,掀窗帘,这方察觉已到了地方,遂呵腰出轿。风雨袭来,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刘步蟾见状,忙解了身上油衣给披上。此时早有军士叩开了门,李鸿章径偕刘步蟾沿抄手游廊逶迤东行。甫至尽头,管事已闻得消息迎了出来:“卑职给大人请安。先时接消息说大人明儿辰时方可进京,不想这时便到了。快,给老爷和刘大人熬碗参汤先送进来。”

说话间已至后院卧房,屋里不知何时已生了炉子,进屋来,李鸿章只觉身子骨暖烘烘舒畅了许多。更衣复喝了碗参汤,李鸿章懒洋洋地斜躺在椅子上,这方扫眼眉头紧锁的刘步蟾,道:“怎的,这一路上还想着呢?”

“是。”刘步蟾亦已换了衣裳,只那参汤却点滴未进,“卑职总以为大人此次太……太草率了些。我水师缺银子,尽可向朝廷开口,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卑职相信老佛爷总会拨银子与咱们的。如此虽时日许会长些,但却稳妥。想借阅兵来使老佛爷壮我水师,实在……实在有些冒险,卑职担心会弄巧成拙,反被老佛爷将咱剩的那些银子挪了去。”“我也知这样不把稳的。只眼下老佛爷心思全在园子上,又怎会轻易答应?日夷大肆扩军,若一旦犯我天朝,到时咱怎生应付?只怕现下这些舰只也难保呐!”李鸿章苦笑了声,无奈道,“时不我与,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虽冒险些,却也有一线希望。至于那笔利钱,存在洋行里,只你我几人知道,又怎生会泄了出去?”说着,他移眼管事问道,“可曾见过七爷?”

“卑职接大人书信后便去过多次了。”管事眉头微皱,“只每次都没进门便被挡了回来。听说是七爷身子染恙,万岁爷谕旨非军机任谁人也不与引见。”

李鸿章忽地坐直了身子:“七爷患的什么病?”

“不清楚。只据情形看,似乎不轻。”

李鸿章仿佛电击般身子颤了下,复无力地躺倒在椅子上。一时间屋内静寂得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自鸣钟不甘寂寞的沙沙作响声和枯树黄叶被冷风吹打发出的瑟瑟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李鸿章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如此可怎生是好?”

“大人,依卑职意思,不如我们明日便离京返津,上头若问起,便说——”

“说什么?!折子已递上去,岂有撤下来的道理?亏你跟了我这多时日!”李鸿章冷责了句,心里只觉塞了团破棉絮般烦躁不安,再也坐将不住,起身脚步囊囊踱着快步,却总也想不出个万全的法儿。

刘步蟾卧蚕眉紧锁,沉思了会儿,复开口道:“七爷督着海军衙门,心自向着咱们,若他去那再好不过。只——大人,依卑职意思,眼下最紧要的是能见到七爷,看情形究竟如何,即便见不着,也该探个准信,再思对策。”李鸿章点了点头:“对,我这便去六爷府。”说着,他扫了眼那管事,“你再去七爷那边,说我已抵京,有要事求见,一有消息马上到六爷府告诉我。”

“嗻。”

至大翔胡同鉴园,已是酉牌时分。因着熟客,不用通禀吴义便导了李鸿章进来。过银安殿沿甬道逶迤前行至月洞门,复折而向西,不大工夫便至书房。吴义犹豫了下,正欲开口说话,不想李鸿章已径自急步踱了进去,打千儿躬身道:“卑职李鸿章给六爷请安了。”

“哟,少荃呀。你几时回的京?”奕怔怔地站在窗前,闻声转身脸带一丝笑容道,“来来,快坐着。”李鸿章拿捏着身子坐了,干咳两声答道:“卑职这刚抵京时间不长。六爷一向身子骨可好?”

奕端杯呷了口奶子,轻吁口气望着李鸿章道:“我这算是马马虎虎吧。可去了你七爷那边?”“还没呢。”李鸿章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问话,闻听便道,“卑职方一进京便闻得七爷有恙在身,非军机任谁也不见,不知七爷他究的怎样?”

“这个……这个嘛,可不好说呐。”虽说李鸿章是自己使唤了二十多年的奴才,可如今自己已无职无权,他还会像以前那般吗?消息若泄了出去,只怕——奕凝神望着李鸿章,沉吟片刻,终心怀戒心道,“你如今正受上边宠用,过府看看不就清楚了?他人虽说不见,你少荃去了七爷他能不见吗?”

“六爷说笑了,少荃又与他人何异?都一般做事的奴才罢了。”李鸿章说着苦笑了声,“少荃跟六爷办差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少荃怎样,六爷还不明白吗?但求六爷明言相告,少荃若泄了丁点儿出去,便——”

“你这说哪儿的话来?只——”奕说着顿了下,若有所思地接着道,“你这次进京为的何事?”李鸿章心知奕心存戒意,索性敞开了心思道:“为的还不是水师的事吗?虽说现下是购了些舰艇,可以说是略具规模,但若真有战事,只恐应付不下来的。早时我递折子恳请朝廷简派大员去天津看看,七爷压着没呈上去,让卑职三思。卑职上月二十日又递折子,却依然没得消息,故而——”

“应付不下来却要朝廷派员检阅,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知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傻,奕用诧异的目光扫了眼李鸿章,道。

“银子。”李鸿章无奈地笑了笑,道,“如今日夷举国上下大兴海军,其目的还不是图我大清?!以我水师目前实力,若不速速再购利舰,不远将来便难与其匹敌。然朝廷却总不拨银子——”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这样就有银子了?也亏你能想得出来。往好说,上边压根不会与你;往坏说,上边吃不准还正打着你的主意呢,这些你想过没有?”

“卑职何尝不曾想过,只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卑职只有寄希望于这天了,但愿老天慈悲,怜我一片苦心。”李鸿章说罢仰视着黑沉沉的天穹。奕望了眼愁容满面的李鸿章,长叹口气道:“你呀,只怕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卑职——”攒眉蹙额望着奕,李鸿章只觉着一股寒意自内心深处悄悄爬了上来,半晌,方道,“希望虽渺茫,却还有那么丝,卑职只有抓住它了,不然将来——那我水师损失是小,社稷安危可就大了呀。七爷督着海军衙门,卑职寻思上边但准奏,总脱不了他的。想他总不至于对此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吧?”

“那是自然的。你跟你七爷做差也有年月的了,难道还不了解他吗?”奕似笑非笑,道,“不过,你七爷这次只怕是去不成了。”

“他——”

“这个──”

“六爷还不放心下官?”

“你七爷那身子骨怕是很难再好起来了。”似乎担心李鸿章听不真切,奕扫眼四下略提高了嗓门。

窗外,突地一道明闪,将书房内外映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仿佛就在头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惊得李鸿章浑身激灵一颤!他满腹狐疑,久久凝视着奕,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他喃喃开口说道:“这……这是真的?”“嗯。”奕点头应了声,仰视着苍穹,闪电不甘寂寞般在云层后舞蹈,狂怒地将它刺眼的光从云缝中激射出来。

仿佛被判了死刑的囚犯,李鸿章庙中泥塑佛胎般一动不动,只嘴唇翕动着:“这么……这么说七爷他真的不能……”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奕已晓得他心里想着什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你七爷若再经此番折腾,只怕寿限也就到头了。这万岁爷可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那依六爷您的意思,卑职现下该怎生处置才好呢?”

“我也别无他策,只有寄希望于老佛爷能派个知你心意的人过去了。”奕话音方自落地,外间廊下却已传来吴义的声音:“王爷,李大人属下求见。”

“叫进来吧。”

“怎样?”先时那管事甫一进门,李鸿章便急道。那管事浑身淋得落汤鸡般,也顾不得揩脸上雨水,向奕躬身请了安,忙回道:“七爷让大人这便过去呢。”

“好、好。六爷,卑职这先告退,择日再登门造访。”李鸿章说着连声吩咐道,“快,给我备油衣、备马!”此时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黑沉沉的鉴园。

急匆匆打马赶到醇亲王府门前,李鸿章已是满头雨汗交加。醇王府太监头儿何玉柱早已迎了上来,带着几个小苏拉太监一边打千儿行礼请安,一边赔笑道:“寻思着大人少说还有顿饭光景方能过来,却不想来得这般快捷,快里边请,王爷正和翁爷聊着呢。”李鸿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七爷可是在西花厅?”何玉柱侧身带路回道:“西花厅这几日漏雨,王爷正在书房里呢。那边新修了火墙地龙,暖和着呢!”说话间,带李鸿章过了二门倒厦,沿甬道直趋箭许里地折向东,便至书房。

禀了声进来,李鸿章顿觉暖意融融、浑身舒畅,见奕譞用嘴努了努一侧的杌子,遂拱手躬身斜签着身子坐了。“此事就先搁着吧,没银子我又有甚法子?”奕譞斜倚在书房南侧的大炕上,一身酱色江绸天马皮袍,腰间便带子也没系,轻咳声开口道,“好歹这阵子天公作美,也不会误事的,等过阵再说吧。老佛爷那边先不要奏进去,明白吗?”

“卑职明白。”翁同龢皱眉,翕动了下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止住。

“可还有什么事?”

翁同龢自袖中取了份折子起身递上,道:“永定河决口修复,先时所拨银钱远远不够,下边请求朝廷再予拨些款子。另外,奉天、安徽等地频遭水旱灾害,亦奏请救济。”

“银子,又是银子。”奕譞摇头苦笑了声,“咱若能变出银子那该多好呀。隆冬将至,这些事却也拖不得的,你那还能挤出多少?”

翁同龢沉思了下,开口道:“眼下部里剩银一千二百多万两,万岁爷大婚在即,少说得一百多万备着,其他支出——”

“你只报个数出来。”

“留着应急的银子只三百万两。”

“拿出一百万,回头视各地情形分拨下去吧。你看如何?”

“只恐多了些。来年春荒不能不留足银子。卑职意思,先拨五十万吧。”翁同龢抬眼望着奕譞,小心应道,“另外,卑职意思似这般有点事便向朝廷开口,难免不有掺假的成分在内,可否派人过去盯着些。”奕譞点了点头道:“水旱灾害,绝非小事,五十万只恐少了些,就拨一百万吧。至于掺假呢,也说不准,回头你们推荐些可靠的奴才,让下去查查。好了,没事你下去吧。”奕譞说罢挪了下身子,望着李鸿章,“上边召你进京为的何事?我怎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上边并未宣召卑职。”李鸿章嘴唇翕动着,半晌方喃喃道,“卑职递折子上来,却总也没有消息,故而——”

“身为封疆大吏,未奉宣召便擅自进京,该当何罪你难道不晓得吗?!”奕譞说着猛咳了两声,脸已涨得通红。侧间的李玉和听着声音,忙不迭跑了进来,却被奕譞挥手示意退出。

“卑职晓得。卑职只因着上边总……总也不见动静,故而——”

“你呀你呀,我不已与你去电了吗?!”

“卑职上月二十又……又递了份折子。”

“这——”奕譞眉头皱了下,道,“许是莱山怕扰着我没送过来吧。你刚进的京,也没人晓得,明儿一早便速速——”奕譞说着顿了下,摇头沉吟着接着道,“这样也不妥,你那一众人难免不传了出去,如此更招人议论。我看不如——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人问起只说我的意思,上头那我会想法子支应着。”奕譞说着长叹了口气,“当差这么多年却做出这种事来,你呀!”李鸿章苦笑了声躬身开口道:“卑职这不急昏了头嘛。七爷放心,卑职绝不敢再——”

“还有下次?!”奕譞嗔怒了句,端杯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窗外一声炸雷,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神道,“你那折子什么意思?”李鸿章牙齿咬着嘴唇,犹豫了下道:“卑职还是先时意思。”

“你——”不知是气的还是呛了口气,奕譞猛烈地咳嗽了两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呀,但凡有银子,我能不想着水师吗?真亏你跟了我这么长时日!”

“卑职——”

“不管你怎生想,朝廷现下就这样子!”奕譞看了李鸿章一眼,说道,“莫说没银子,便有,老佛爷一门心思在园子上,能拨给你吗?!”李鸿章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卑职……卑职只是想着水师能有今日这等局面,实属不易。这万一要是——”他长长叹了口气,“前阵子日夷演习,据可靠消息,在舰只吨位、防护能力、火炮射程等诸多方面,日舰已然超过了我水师。如今日夷气焰日见嚣张,卑职担心倘真引发战事,我水师难保不似福州水师那般,而我大清中兴之期亦恐将遥遥无期呐。”

惊雷一声接一声,忽儿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儿又隐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奕譞痴了一样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如今只有希望老天可怜我大清了。银子的事你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了,过几日你回去,但把你那上上下下看紧着些,就万幸了。”望着灯光下他那绯红的脸颊、日渐消瘦的身躯,李鸿章喉头哽咽,颤声道:“卑职明白,只……只卑职折子一事……”“我想办法吧。”奕譞摇了摇头,长吁了口气,转身望着李鸿章,“去过你六爷那了?”

“卑职……卑职听着七爷身子骨不舒坦,不见客。”李鸿章眉棱骨抖落了下,咬嘴唇道,“故先去了六爷那边。卑职只是想着先探探消息。”“这没什么,我与你六爷不也是兄弟吗?”奕譞淡淡笑着,久久凝视着李鸿章,足盏茶工夫,方开口接着道,“六爷他可与你说到我这身子骨?”

李鸿章兀自浑身不自在,闻听挪动了下身子,点头唏嘘道:“七爷但宽心,您这身子骨一准——”“行了,这我知道的。”奕譞轻应了句,低头细细地品着茶,忽只见他抬起头,满怀深意地望着李鸿章,“少荃,你觉着七爷我怎样?”

“七爷您这是——”

“随便问问,心里怎生想便怎生说,七爷我不怪你便是。”

李鸿章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皱成“八”字,沉思良晌方轻咳两声道:“七爷勤于政事,仁于属下,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罢了吧。”奕譞似笑非笑地轻摆了下手,移眼望着窗外,怅然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你与我当差也不少年头了,别来这些虚的。”

“七爷言辞让卑职实感惶恐。”李鸿章满脸不安之色,起身一个千儿打下去,急道,“卑职言语句句发自肺腑,若有半点违心之言,卑职愿遭天谴!”

“发这般重的誓做甚?就是随便问问。”奕譞笑着趿鞋下地,伸手搀起李鸿章道,“勤于政事七爷我不敢当的,你瞧瞧我这样子像吗?说仁于属下,我自信还有那么几分。少荃,你也晓得,七爷我这身子怕很难再好起来了。”苦笑着道了句,接过何玉柱递上的奶子微呷了口,摆手示意他退出,奕譞望着李鸿章良晌,愀然接着道,“这说不准哪天我便走了。真那样,倒也落得个轻松,只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皇上呐。还望……望少荃你念在往日情分上,他日能多多予以照应才是。”说着,他眼含泪水地向李鸿章拱了拱手。李鸿章忙不迭还礼:“七爷放心,做臣子的岂有不忠于皇上之理?便是七爷的病,也不见得便真有什么凶险。卑职衙门里有一位师爷,很懂得些医理,卑职合府上下但凡有病都是他看的。等卑职回头便召他过府来与七爷您瞧瞧,相信定能药到病除,医好七爷的。”

“君为臣纲,这话任谁也晓得的。”奕譞摇头苦笑了下,“难道你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李鸿章低下了头,两手不安地反复揉搓着衣角,喃喃道:“七爷,情形你也晓得的。卑职……卑职只怕有心无力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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