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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醋海扬波(1)

眼见光绪双臂紧紧将珍妃拥在怀中,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静芬心里一股子醋意不觉涌到了喉头……

古老的北京城内彩灯高照,一派喜气景象。

眼见得已是入夜时分,大街小巷却依旧人流涌动。因着心里高兴,李端棻也没打轿,出奕譞府便独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听天由命地挤着,待至前门“怡趣楼”时,已是满头的热汗珠儿直往下淌。站楼前阶上抬袖拭了把汗,复留恋不舍般环视了眼周匝,李端棻方自抬脚进去。

“哎呀呀,爷儿们没瞅着那阵势,可真够气派的。”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前额油亮亮的、酒坛子价放着光,指手画脚兀自说得唾沫星四溅,“打头的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紧接着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浩浩荡荡直能排出里许来地呢。这不说了,就随后那——”

“行了。浑小子,那都是万岁爷的排场。”一老者捋须笑着插口道。

“大爷您不信?我可亲眼瞅着的呢。”

“你小子,扯谎也不拣个地儿,那会儿你在哪儿?你喝得死猪价躺我这店里呢!”掌柜的一身靛青布棉袍,起身猛拍了下那汉子油光发亮的脑门,笑着道了句,不无得意地扫眼众人,徐徐问道,“不是我夸口,你们哪个见过皇后娘娘?”

“掌柜的,莫不是你——”

“快说说,掌柜的,皇后娘娘究竟长的什么样?”

“臭小子,那还用说?自然天上仙女一般人物。”掌柜的不屑地扫眼那汉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你们不晓得吧,皇后娘娘呀,是太后老佛爷的亲侄女。她呀,最爱吃的便是咱店里做的元宵,想想那还是——对了,是前年这个日子……”兀自说着,忽觉得有人拍自己膀子,不回头便道,“没瞅我这正忙着吗?要什么自己尽管取去。”

“我要你这店铺,舍得吗?”李端棻打趣道。

“你——”掌柜的怔了下,回过神来转脸看时,忙打千儿满脸堆笑道,“哎哟,原来是李大——”见李端棻递眼色过来,掌柜的遂改了口,“李大爷,您甚时来的?怎也不喊小的一声?”李端棻点头笑道:“你这嘴张开了便没个歇的时候,我能插得上嘴?好了,寿公子在哪儿?”

“在楼上地字房,就靠窗的那间,小的这便引爷过去。”

“不用了,你还接着侃吧。我自个上去就是了。”李端棻说罢,挤身出来便上了楼,推门进去,却见寿富正自与一人把酒畅谈,看那人时:圆颅宽下巴,一双深沉固执眼,两撇落拓八字须,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于脑后,直垂至地,却不识得是何许人物。

“苾园兄,快,快过来。”见他进来,寿富忙起身笑道,“我与二位介绍。这位是李端棻李大人。”

“先时听伯茀兄提起大人,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那人说着一个千儿打将下去。“不敢当,不敢当。”李端棻拱手还礼,“伯茀,这位莫不就是──”

“康南海!”

李端棻目瞪口呆,望着康有为喃喃道:“你……你就是康有为?”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会是那曾引起朝野轰动的康有为!

康有为见李端棻那般神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依大人意思,康南海应该是怎样个人?青面獠牙,头上长——”“不敢不敢。”李端棻回过神来,失笑拱手道,“本官一时失态,还望南海先生莫要在意。”寿富摆手示意二人坐了,吩咐句“伙计,再来壶酒”,问道:“苾园兄差事可都了结了?”李端棻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了椅后,自斟杯酒饮了,方道:“了结了,就等着过阵子南下了。今晚咱便好好聚他一夜。对了,伯父身体一向可好?”

“托福,尚好。”见康有为神情拘谨,寿富遂笑道:“南海兄,苾园兄虽做着官,却也是个随意人,你就放开着些。”说罢复向着李端棻道,“苾园兄,相信今夜一晤,兄长定会对南海兄有相见恨晚之感的。”“愚兄先时听您提及,可说早就有这种感触了的?”李端棻淡淡一笑道句,转脸望着康有为,道,“先生大名,苾园早已是如雷贯耳,还望先生日后不吝赐教。”

“大人言语真令长素汗颜。”康有为一躬身说道,“长素乡试不中,十足一个背时之人,何谈赐教?倒是听伯茀兄言及大人少年登科,甚令长素钦佩不已,不知大人于治学有何独到之处,可否赐教一二?”李端棻两手把玩着酒杯道:“赐教不敢当的,随便说说,尚望先生莫要见笑才是。”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侃侃道,“苾园之所以能侥幸中举步入仕途,在外人看来多以为我于八股文章颇有研究,其实我是最讨厌此道的,只为着应举方稍研究了番。中了八股之毒,不亚于服食鸦片,一辈子昏昏沉沉、志气萎靡,如此还谈什么抱负?”说着,他转了口气,“不过,但凡想显门庭、遂心志者,于此还是不能完全抛弃的。先生学富五车,却乡试不中,苾园寻思便是因着这个吧。”

“大人一语中的,长素佩服。”康有为点头道句,一脸正色接着道,“只大人言语长素却不敢苟同。诚如大人所说,一个人若中了八股之毒,因循守旧再容不得半点学问。我辈既已知此,便当全力摒弃之,岂可迁就、容忍它?”说罢起身踱至窗前。楼下街上焰火直映得四下五彩缤纷,好不炫目,李端棻怔怔地望着,银辉洒在他的脸上,漆黑的眉毛已是微微皱起:“先生言辞激昂,实让本官惶愧。只想问先生句,先生鸿鹄之志以何成为现实?靠上书吗?”

康有为沉吟着,闭目仰脸长吁口气,开口说道:“大人言语长素不敢妄加揣摩。只长素看来,上书亦不失为一策。前次长素上书天庭,若皇上真能目睹,若皇上真有重振我大清之志,变法除弊,推行新法,则朝廷上下精神当可为之一振,不出二三十年,我大清必可收复失地而一雪国耻!”

“结果呢?”李端棻至桌前,边斟酒边道。

“这——”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窘色,只转眼间便已敛得无影无踪,语音嘶哑,咬牙道,“只可恨那些昏庸懦弱、无知自大之辈,只知保一己之荣华富贵,非但不与代递,反诬我为弃祖灭法之疯癫狂人!国事如斯而人心僵死,真可悲可恨!”说到这里,他眼眶热泪再也忍不住泉涌般淌了出来。

见他这般神色,李端棻满满一杯酒端着足怔了袋烟工夫,方自开口问道:“依先生之意,当务之急是——”“是唤醒尚自沉睡的国人。”康有为抬袖揩了把脸,眼睛闪着光亮道,“要他们晓得如任目下局面发展下去,则不长日子个个便将沦为亡国奴!只要做到了这一步,其他事做起来都将事半功倍,便有宵小之徒恣意阻挠,又怎抵得住成千成万苍生的呼声?!”他说着眼神忽地黯淡了下来,“只可惜此事说来容易,真要使那些兀自沉睡了这么多年的人们振作起来,却绝非易事呀。”

“南海兄不必担忧。”寿富神情激动,插口道,“现下虽只你我寥寥几人孤军奋战,然普天下忧国忧民之士绝非少数,只要你我坚持不懈,相信不久的将来便会有一大批志同道合之士与你我并肩战斗,汇成一股滚滚洪流!”

“对,我李端棻便是一个!”李端棻放杯两手一拍。

“大人——”

“先生是不相信苾园,抑或是不欢迎?”

“不不不。”康有为失笑,连声道,“长素岂止相信,更是欢迎之至。长素恨不得满朝文武皆似大人一样,如此岂不省事?”

“苾园为官多年,先生心思虽早已有之,却只不知从何做起,今日闻先生言语,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

康有为连连摆手:“大人这般说,长素真是惶愧之至。无知书生狂言乱语,大人莫要见笑才是。”“苾园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虚言。”说话间李端棻一个千儿打了下去。

“大人,您这——长素如何受得起?”康有为忙不迭打千儿回礼道,翕动嘴唇还欲言语,只一侧寿富已自开了口:“都坐着吧,如此岂不生分?”他量小,此时已是满脸绯红,“皇上大婚,老佛爷撤帘。南海兄,你我盼望的日子不会远了。来,为这一天早日来临,咱干……干了这杯。”“还喝?再喝怕你要躺这了。”康有为脸颊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簇青额头在月光下油光闪亮,笑道了句,两眼望着李端棻问道,“大人意下以为怎样?”

“先生呢?”李端棻反问道。

“老佛爷虽名义上撤帘,朝中大员任免之权却仍揽于手中,便荣禄这等人亦已再掌朝柄,看来她——”康有为顿了一下,叹口气道,“长素以为时局并不容乐观的。”“是啊。”李端棻点了点头,扫眼四周低声道,“老佛爷掌了几十年的权,怎舍得放下?不说荣禄,便皇后又何尝不是她棋谱上的一颗子?”说着他语气一转,“不过,皇上终主了位子,情形虽不会有大的改观,但必会较前强些。假以时日,相信定会遂愿的。对了,科考日子定下来了,不知你备得怎样?我意思,趁着这般日子,你便将八股文章先拾了起来——”

“不,自接触西学,长素便誓不再拾八股。”

“对,什么……什么八股九股,都……都让它见鬼去吧。”寿富摇了摇头。

“这——”李端棻犹豫了下,开口道,“先生志向远大,只要付诸实现,还须由上及下。若先生能……能谋个官职,行事岂不方便些?”“大人好意,长素心领。只……”康有为沉吟着接着道,“只目下以唤起民众为第一要务。长素便真能谋个一官半职,而民众却仍自沉沦,又有何用?”

“但皇上采纳先生主张,推行新法,苍生睹其益处,岂有不受之之理?”李端棻沉吟了下,“皇上睿智,又立志创一世太平景象,先生若得以进天庭亲与之言,不比上书强过百倍?须知几千甚或上万字的上书未必便能将心中所想尽数表达出来的。”“长素中夜梦回,每欲亲睹龙颜,将心中救国之策和盘托出,只——”康有为顿了下,若有所思似仰脸望着天际皎洁的明月,感慨道,“目下还不到时候呐。”

李端棻凝视着康有为:“先生此语颇令苾园费解,不知从何说起?”

“苾园兄真不明白?”一股凉风透过门窗缝隙吹将进来,寿富身子一个哆嗦,踉跄起身似笑非笑地开了口,“皇上那怎样咱暂且不说,便皇上真的锐意变革,老佛爷能应允吗?那些顽固守旧的官员能应允吗?这可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呀!皇上身边寥寥数人,能抵得住他们?”李端棻深思着点了点头,将目光复投向了康有为。

“眼见国事日趋颓废,长素真恨不能立马便将其扭转了过来。只百般弊端早已根深蒂固,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变更得过来的?长素想了,与其急而无功,倒不如踏踏实实做些实事儿。大人以为如何?”

“惭愧、惭愧。苾园素来自以为才智虽不及大智之人,却也非常人所能及,今日却方知原为井底之蛙。”李端棻说着敛了脸上愧意,一脸正色道,“不知先生目下打算如何?若有用得上苾园之处,望直言相告,苾园定当鼎力相助。”见他如此坦诚,康有为直觉着一股暖流涌上心田,起身深深一躬道:“大人厚意,长素这里先谢过了。长素寻思着择日便回返南方,一来想着办个草堂,以宣讲维新变法主张,二来呢,想抽时间写些书。”

“写书?”

“对,写书。”康有为神色不无激动,侃侃道。“我寻思着将顽固守旧势力用来反对变法改革的古文经书推翻。一旦能证明古文经书都是假的不可信的,那么这些顽固守旧势力就没了立足之地。”李端棻两掌一合:“好,太好了。先生这书一旦传出去,相信定会惊醒大批梦中之人,只先生书稿写成,莫忘了先与苾园看看,好让苾园一睹为快,如何?”

“一定一定,大人便不说,长素也会登门献丑的,只到时大人可要不吝赐教才是。”兀自说话间,房门“吱──”一声响,踱进一人来,细望时却见那人三十上下,清瘦的脸庞上八字眉两边分开,一对黑漆漆的瞳仁透着对什么都看得穿的神气,康有为不由怔住:“这位仁兄不知——”“次亮兄!”李端棻转脸望眼,却是刚擢为户部主事的陈炽。“来来来,看看可识得此人?他可是个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见康有为嘴唇翕动着,李端棻忙丢眼色止住。

“他……名噪一时……”陈炽,字次亮,江西瑞金人。诗文俱佳,自号瑶林馆主,其父陈斌是同治年间举人,以廉善著称于世。听李端棻言语,陈炽喃喃自语着凝视康有为,深思片刻,忽两眼一亮,“他可是那康有为?”

“康有为见过——”

“户部主事陈炽陈大人。”李端棻笑着道。

“见过陈大人。”康有为说着深深躬下身来。“先生快快请起。”陈炽双手搀了康有为起来,道,“早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相识。今日此间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呀。”

“那还说什么?”李端棻笑着端壶斟酒道,“来,先罚酒三杯。”“这——好,罚酒、罚酒。”陈炽说罢,端杯一一饮了,揩嘴向康有为道,“苾园兄说与我介绍个人儿,只万万没想到便是先生。这本当与先生把酒彻夜长谈,只可惜在下正当着差,明儿丑时——不,申时,在下于此间敬候先生大驾,尚望移驾一晤。”

“一定一定。”

“你这家伙,刚来便要走呀!”因着与陈炽私交甚稔,李端棻也无顾忌,张口便道。“我这还急着要与皇上回话的。若不是你一再派人告诉我,要与我介绍个人儿,我哪敢耽搁?你呀,也别乐着了。万岁爷意思,让你先帮着翁大人处理下园子那边的事,完事了再去南边。”

“这我也不懂呀,怎生处理?”李端棻已是半苍的眉毛紧紧攒着,扫眼屋角自鸣钟,叹气道。

“一切有翁大人在,你操的什么心?放心,李鸿藻已递滚单进来,说这几日便可返京。到时你便想再做这差事,也没你份儿了。”

“那边事了了?”

“说是了了的。”见李端棻嘴唇翕动着仍自想言语,陈炽笑道,“行了,有甚话儿明儿个再说,现下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说罢,向着众人拱手施礼,便自脚步橐橐踱了出去。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却说陈炽出“怡趣楼”打轿进西华门递牌子进宫,恰更响两下,忙不迭加紧步子,至乾清门广场,却见一人迎面过来,借着烛火的微光细望,却原来是寇连材,遂问道:“寇公公,皇上可已去了主子娘娘那边?”“哟,原来是陈大人呀。真吓咱家一跳。”寇连材怔了下上前打千儿笑道,“万岁爷这会儿正在军机房等你回话呢。大人怎一去便这多光景儿,万岁爷打老佛爷那出来便——”

不待他话音落地,陈炽已急急奔了军机房。虽只箭许来地,只陈炽额头上已是细汗直流,仰脸深呼吸了下,正欲开口请安觐见,只屋里已传来光绪声音:“陈炽吗?进来吧。”陈炽答应一声掀帘进去,也不仰脸叩头便道:“奴才陈炽给皇上请安。”

“你也不瞅瞅甚光景了?!”孙毓汶许是心中不快没个发泄的地儿,见陈炽进来铁青着脸便道,“似你这样子做差,能行吗?”

“卑职——”

“罢了,起来坐着说话吧。”光绪盘膝坐在炕上,虽说是大喜的日子,只他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喜意。轻抬下手,说道,“连材,端碗奶子与这奴才。”陈炽满脸惶恐神色,犹豫了下躬身谢恩方拿捏着身子坐了一侧,偷瞥眼光绪,却见光绪满是询问的目光正自望着自己,忙轻咳两声道:“皇上放心,七爷身子骨已没大恙。”

“太医怎生说法?”

“说是饮酒过多。”见光绪仍自攒眉蹙额,陈炽复道了句,“奴才去时,七爷正和福晋们赏月呢。”“那就好。”光绪挪了下身子,吁口气道:“都是那些不长眼的奴才,瞎凑热闹。好在没事,若今儿个真弄出点事来,看朕轻饶得了?!”说着,光绪下意识地扫了眼孙毓汶。眼瞅得孙毓汶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陈炽心中这方明白了过来。

“见着李端棻了?”

“见着了。”陈炽接过奶子正欲饮,闻听忙回道,“奴才已依皇上意思交代他了。”光绪点了点头,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只屋角自鸣钟却已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三下,犹豫了下趿鞋下炕。寇连材见状忙从屋角衣架上取袍子上前轻轻披了,光绪自系了带子便向外踱去。只这时忽听外间“咚”一声响,光绪眉头微皱,喝句:“什么人?!”跨步出了屋。

“奴才李莲英给万岁爷请安。”

“你来做甚?!规矩又忘了不成?!”光绪腮边肌肉抽搐着。

“奴才不敢。是——”李莲英贼眼滴溜溜转着,仰脸道,“是老佛爷因着主子娘娘那边没万岁爷影子,让奴才过来瞧瞧,告诉万岁爷早点过去。”

“亲爸爸还没歇着?”

“正和七格格聊兴头上呢。”

“知道了。”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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