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骂了王征，她这么快，就对你下手了吗？”
“不，和你没关系。她一直都在背后调查我，查我每到休息日，都干什么去了。”
“那别人怎么说？”
“老胖子说，我到寨子里买吃的。单挑儿说，我到其它连队串门。班长更干脆，说生产任务完不成，我和他都在加班加点，玩命干活儿呢。”
“你怎么知道她在调查你？”
“小潘告诉我的。他们在党员会上分析过我的情况，黄寅聪告诉了小潘，小潘便告诉了我。”
“这么说，他们真准备对你下手哇？”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仿佛真要面临灭顶之灾似的。
“别怕，怕也没用。对这个世道不用怕；对王征这些人，就更不用怕了。另外，我会加倍小心的。黄寅聪还说，老金不同意他们这样做，说我表现不错，来兵团后，真正是夹着尾巴做人，勤勤恳恳地干活儿，不能揪着过去的错误死不撒手。”
我早就知道：他们会因为恨我而整他的，把对我的仇恨统统转嫁到子烈身上。他们整他，就如同在整我。
“我……再也不惹王征了。现在，马上，就去找她谈心，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这话说得就更傻了。王征不像我，她是有劲使在心里的人。她若恨上了谁，迟早得下手。
“不惹她是对的，今后，尽量不惹任何事。但也不必去求她，求也没用。”
“那--你还去原始森林吗？”
“当然得去呀。夏老师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而且，已经越干越顺手了。”
“你就不怕她们再去调查？”
“她查她的，我干我的。怕听蝲蝲蛄叫，还甭种庄稼了呢。”
“你还是别去了吧。杨铁骏目标小，让铁骏自己去。再休息时，你就站在篮球架下，大声读报纸。只要念上两次，他们就不会再调查你了。”
“小傻瓜，这就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子烈笑了起来，非常开心地笑。“芽，你可真是太孩子气了。刚才还那么勇敢，我这一说，还真把勇气给吓回去了？”
“去你的。”
这天傍晚，我们谈了很多很多，就像是站在生死边界上聊天，却又是那么风清云淡。子烈一直都在安慰我，晓得我已经被吓坏了。我俩徜徉在胶林里，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当最后一束阳光消失在天际时，我们已经爬到了山顶。然后，又手拉手，走到一棵树下。他看着我，只在瞬息之间，而我却很难忘记那眼神。那双眼睛变成了两团迷人的星光，丰富而神秘，明亮而多情。里面蕴涵了多少无法言传的意思，我猜不出。但我知道，这样的一双眼睛，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也是我心中绝无仅有的。
他拉着我，绽开笑容，满足地说：“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不朽的。”这声音如同那黄昏中的光线一样轻柔，使我感到活着，同时，还充满了情感。我的快乐就是目睹他快乐，他快乐时我就满足了。我不住地点头，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笼罩着我。在这透明的空气里，我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生命是永恒的。你说是么？”
“哦，兰子……”我深情地看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作为一个人，每天吃一样的饭，干没完没了的苦累活儿，天天都生活在高度的透明之中，除了毛泽东思想，绝对不能再有其它想法。如果还能有一点娱乐的话，那就是八个样板戏。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熟到听了上句，便知道下句的程度，我的青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
有一天，生活改变了模样。
那是一九七零年国庆节，全营统一放假三天。除了放假，更值得一喜的是全连会餐。这是来云南后第二次聚餐，我们都高兴得忘了自己姓什么。等待会餐，甚至比会餐本身更具诱惑力。我天天跑到伙房看看，向大家汇报本次会餐的节目。其实这样做的不仅是我。北京人中子烈是最能克制自己的。以往我们精神聚餐时，他从不参加。这会儿就连他，也会时不时地来伙房转转，看能吃到什么菜，有什么活儿没有。但谁也不像我来得这么勤，这么公开，这么有兴。
我来伙房只问李师傅一句话：“杀猪没有？又捕了多少鱼？”
李师傅也总是笑咪咪地说：“芽，来云南后，真是把你们苦坏了。我知道你馋，这回啊，保证叫你吃个够。”
我“咯咯”一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我心里面的一些感觉，被他这么公然地揭穿了，觉得非常难为情。难为情时就笑，然后，我飞快地跑了。
海曦看着我就运气。当我跑进屋里，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便教训我道：“就瞅你闹腾了。你这丫头，就不能消停会儿吗？”
“你能消停吗？”我反问她。
“莎莎就比你强。”
“是吗？可我每次向你们汇报时，莎莎准能提出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来，她是有劲使在心里。莎莎，我没说错吧？”
海曦哈哈大笑。莎莎微微一笑，仍然是那么恬静，那么淡雅，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确实，是不能消停的。来云南一年多了，第一次能吃上顿可口的饭菜，谁心里会不激动呢？
这天晚上，已经快十二点了，伙房里仍干得灯火通明，人们仍忙得汗流浃背。李师傅拿着大铲子，正在熬猪油。熬猪油的香味，实在是世界上最最诱人的气味了。我站在一旁看着，馋得就快忍不住了。李师傅挟起一块油渣来递给我。我顾不得烫，高兴得立刻大嚼起来。一辈子都不知道，油渣竟然会这么好吃！这些天来，我最羡慕的工作，就是当厨师了。即使当不上像李师傅那样的头厨，就算在里面，做个小打杂的，也余愿足以。正在这时，林宏源也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反倒问我。
“问你自己吧。”我边吃边说，真想再来一块。
“我是让他们吵得实在睡不着觉了，才特意来这里转转的，看看有要咱帮忙的地方没有。可你，不过是为了馋吧？”老胖子非常自己劲儿，也拣出一块油渣来嚼着。
“不过是为了馋？可我觉得馋本身就很真实。你不馋，干吗不到橡胶林里遛弯儿去呀？那里保证安静得很，没人吵你。”我说。老胖子轰然大笑，大伙也全都笑了起来。
一连几天，我们都在一种非常热烈、非常欢快、非常忙碌的情绪中活着。就连王征也会偶然说起会餐的事情来。一说到这些时，我立刻觉得，她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捕鱼的那天，虽然塘水已经放干，里面却仍然泥泞得很。十几个男人，在老尹的带领下正在抓鱼。岸上站了好多女人和小孩，我和莎莎也在其中。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我作为女生代表，也来参加这项工作。”王征卷起裤腿，就要下去。
“干这活儿没有女的，女人下水不吉利。”史丹华连忙阻拦。
“这是封建迷信，亏你还是党员。”王征立即反驳道。
虽然我们哪个女生也没选王征当代表，可当她下到水塘时，我还是为她鼓了掌。
会餐的一天终于到了。吃饭是从早晨开始，在操场上进行的。每十人一桌，每桌十个菜、两瓶酒，外加一桶鲜鱼汤，但餐具自备。我们七个女生本来是可以自成一桌的，但现在已经明显地反目成仇，谁也不乐意就和谁。我、莎莎、海曦，被老胖子豪爽地拉进了他们的队伍里。钱福禄、沈虹进了上海人的圈，王征和老工人坐在一块儿。只有东蔚最可怜，拿着脸盆，找不到队伍。最后，被老金随便插进了一群人里。我们这一桌有三个北京女生，七个北京男生，子烈也在其中。
“老胖子，你那脸盆，是洗脸的吗？”我笑着问他。
“当然是。我们不洗屁股。”这话，说得有多粗鲁啊！海曦和莎莎顿时愣住了。我非但不脸红，反而更加快乐。这里的会餐不仅给人以佳肴美味，同时，更给人精神上的营养。因为营养充足了，人们便都觉得快乐了。
“我见你拿它洗过脚。”因为快乐，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芽，我可没得罪过你。以前兰子没来时，你的事情样样都是我帮的。现在有了男朋友，连我这个老大哥都不认了？”老胖子半嗔半喜地胡说着。第一次听到这样赤裸裸的话，我不由得脸红起来，偷看了兰子一眼。他平静得很，像是没听见一样，只管喝自己的酒。
“我干吗要说不呢？我和子烈好，这你也是支持的呀。你经常对我说，兰子是可以信赖，可以做朋友的那种人。现在，你反倒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的脸？”老胖子登时没话了，我吃得更加有滋有味。随即，又愉快地找补了句：“你就是洗过脚，我也不在乎。这炸酥肉的香味，早已使我忘记一切了。”如果我是个正常的姑娘，一定会羞答答的。可我偏不懂得害羞，这使所有的人都得对我刮目相看。我像刚打完鸡血似的，更加亢奋。
“你就不能吃慢点，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老胖子又来教训我。
“不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说时，子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只一眼，我终于消停下来。
“我总觉得……咱们的菜，给的不如旁人的多。”陆杰说。
“这是你的错觉。”邵隽急忙解释道。“每个人都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因为咱们的家伙特别大，我也就利用了这种视觉上的偏差。盛菜时一勺一勺，我数得清清楚楚，共计十勺。却说，不对呀，怎么显得这么少呢？李师傅也觉得有问题，结果每道菜，又多加了一勺。就这样，也显得比旁人的少。”说时，小邵一脸得意。
“邵隽，你果然不负众望啊。选你当打菜代表，确实没选错。听说你这家伙，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进入角色了？”老胖子这么夸他。
“那当然啦。未雨绸缪，理应早做打算嘛。”
只可惜这家伙的聪明全用在打菜上了。如果拿这心眼儿去对付高考的话，他会大获全胜的。
“我认为多得一勺菜，比从理论上多消灭一个阶级敌人要实惠得多。”小邵更得意了。
气氛始终是欢快的。这里总有一种使人兴奋的东西在我们四周弥漫，并与我们每个人的心情融为了一体。子烈喝酒好像很斯文，速度却极快。两瓶白酒已经喝完，老胖子又找来两瓶。我没喝酒，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比在北京吃大餐还过瘾。
“听说了吗？沈虹就要入党了。”单挑儿消息一向灵通，他也专爱打听方方面面的情况。
“她怎么能入党？”我听着都觉得新鲜。沈虹，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了。论干活儿，甭说比王征，就连莎莎也比不上。
“当然该她入党！她不入你入？”老胖子一声吼，我更不懂了。“你这傻瓜，除了当面跟人叫板外，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且问你，她和你住一屋，你觉得她近来行为正常吗？”
“当然正常啊。”
“最近，她常往营里跑。”
“你们不也常往营部跑吗？”
“芽，你真是傻到家，也缺心眼儿到家了。兰子烈就没把你教得聪明点？”林宏源也太小瞧人了，凭什么这样说我？“她和营部的陈参谋恋上了。人家可是现役军人，有权有势，正红得发紫呢。”
“她不是一直和大李打得火热吗？”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这叫‘脚踩两只船’。阿虹的门槛比上海人的都精。她跟大李谈恋爱，让大李帮她干这干那。可除了干活儿，大李还有啥用？她恋上陈参谋以后，吃的喝的，提干入党就全有了。以后，还会有更实惠的东西呢。”
“那大李就认啦？”
“不认又能咋样？你们看这会儿，她又跟大李甜言蜜语了。她玩了大李一把，大李就是知道了，也有苦说不出。他敢和陈参谋斗吗？”
“确实不敢。”
“这就叫一本万利了。”
“怎么叫一本万利？她有什么本？”在我看来，沈虹确实是一钱不值的。除了长相还算周正外，其它的，一点能耐都没有。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本钱！”老胖子一声吼，终于让我明白了问题的实质。“听小方讲，姓陈的刚来那阵儿，曾和他住一个宿舍。这两个狗男女趁小方不在，居然在小方的床上干那些下作事。好几次小方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床单被弄得一塌糊涂，上面竟有男人的……”老胖子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我却还要再问下去，被海曦制止了。
“那阿虹……不是很傻吗？她这等于是自卖自家啊！古戏里演的是逼良为娼，那是出于无奈。可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么会，怎么竟会这样呢？”
“可阿虹并不认为她把自己卖得太便宜了。没有这基本的付出，甭说提干入党，就连根稻草她也休想捞到。学过政治经济学吗？这叫等价交换，物有所值。”单挑儿一向说话结巴，唯此次例外。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还有理论，就跟他亲眼看见过一样。我和阿虹的关系，虽然已经很紧张，但我不希望她这样。在这类事情上，虽然我还处于混沌状态，但心里确实有个原则。那就是什么都可以失去，但绝对不能失去正直和纯洁。作为人的正直和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纯洁。
这顿饭吃了足有三个小时，犹余兴未尽。子烈一向话少，逢到这种热闹场面，话就更少。但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一些话，却又不便直说，只好闷在肚里，自己体会。不像我，一顿饭，就能吃得让我改变了世界观。可到最后他还是讲话了，谈到山西插队的一些情况，谈到我根本听不懂的哲学，最后还谈到了郭路生的诗。没等别人请，他自己竟有声有色地朗诵起来。
“十一”过后没有几天，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指导员突然敲钟，紧急集合。气氛异常紧张，异常怪异，仿佛要打仗似的。基干民兵背着武器，跑在前面。我虽然没有武器，可还是跟着队伍，一口气跑到了营部。这时，营部早已灯火通明，李忠实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好像要和谁拼命似的。我们全都紧张得面面相觑，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老反革命分子夏雨航，畏罪潜逃，里通外国。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他抓回来，让他好好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现在，其它连已经出去找了，你们四连也赶快行动吧。”李忠实命令道。
我登时瘫坐在地上，几乎慌成了一团。怎么也不相信，夏雨航会里通外国？就连他的班长都知道，他太爱这片原始森林了。你就是放他走，赶他走，光明正大地欢送他走，他也是不走的呀！即刻，我们便兵分几路，漫山遍野地开始了寻找。基干民兵封锁住所有出境的路口。十几个手电筒同时打开，像探照灯一样照来照去，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更没有任何越境的痕迹。
李忠实又说了：“这家伙肯定是出去了，不是去美国，就是去台湾。他所有的亲人都在海外，他不跑谁跑？就是刨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这话时，他满脸冷酷之极，再也不是我心中那个慈眉善目的胖老头了。
没有武器，我只能在附近转转……这时，黑漆漆的橡胶林，就像宇宙黑洞般的深不可测。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一次会面。我们三个一块儿去找他，仍在苗圃地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夏雨航更瘦，也更憔悴了。
“……我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说，仿佛自言自语。面色焦黄，目光黯淡，整个人就像一盏已经熬干了油的灯。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就问他身体如何，精神如何。他说，我没病。自从判刑后，就再也没得过任何病，这似乎也是一个奇迹。
“我不曾想到，会有现在这种日子……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又要下手了。”他旁若无人地讲着，并反复地讲着这两句话。这是一个痛楚至极的灵魂在不得不去面对他所不能正视的那种东西时的呼喊。我终于有些明白了。
“您听说什么了？夏老师。”子烈担心的问。
“我听说……大会战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次会战的目标，就是那片山那片林。人们很快就会像疯子一样，对这片古老的原始森林实行三光政策了。上海知青马上就要下来。不开些荒地，拿什么种粮食？拿什么来养活你们这些城里人呢？”
“我们怎么就没听说？也许，这是误传吧？”杨铁骏赶快转移话题。这种事别人没必要隐瞒他，而我们想瞒也瞒不住。夏雨航仍在自言自语，仿佛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似的。听着这绝望的调子，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几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