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过来。”主人叫它,它很乖,马上就过来了。“趴下。”雪儿立刻就趴下了。原来,它懂人话啊!“班长,你来骑骑,好吗?”
王国侠一个劲摇头,我们全都躲在一旁看热闹,但谁也不敢走近雪儿。子烈只好自己骑在象背上,优哉游哉,在山上散起步来,好不潇洒!玩过一会儿后,看子烈不害怕,我们也跑过来和雪儿亲热。雪儿确实通人性,它乐意和所有的人亲近。
“你是怎么碰上象的?”班长问兰子。这些年来,附近早已没有了原始森林,没有了动物们赖以生存的环境。除了蛇,我们什么野兽也没见过,只有兰子烈是个例外。
“有一次,我和古进森林,听到求救的声音。我们寻着声音找,便看见了雪儿。”兰子慢慢讲了起来。当时,雪儿受了重伤,可能刚出生不久吧,又和象群走散,所以,他们就收养了它,并给它治伤,还把它牵回寨子里,天天喂它东西吃。伤好后,他们和雪儿便交上了朋友。后来,又把雪儿送回大森林。如今,雪儿就生活在那片不远的林子里。兰子进林子时,它就跑出来,给他们帮忙带路。而他们不在时,它就在那里,等妈妈和它的象群。
“那它们准会来接雪儿吗?”我觉得雪儿好可怜,那么小就成了孤儿。
“大象是很懂感情的动物,会来接的……”
一想到雪儿将来可能要走,兰子也有些恋恋不舍。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呢?”班长让子烈自己解释。他们老四川,一九六四年来农场,比我们整整早来五年。可在某些方面,班长绝对比不上兰子烈。子烈就像是原始森林的儿子,不仅对雪儿,对众生,就是对森林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极有感情。
“今天啊,我想请雪儿帮我们个小忙,把玉米运回去。这点活儿对它来说是小意思。”子烈笑笑,自信地说。
“你想让雪儿进连队?”我的声音未免有些夸张,但总归是十分惊讶。
“不,当然不是进连队了,就运到附近。”
雪儿很听话,全都照办了。没用多长时间,几千斤苞谷,便已经被它全部运完。干完活儿后,它跑来和主人告别。对救活它,收养它的兰子,也表达着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兰子喂雪儿糯米粑粑,它全吃了。随即,又喝了些水,在子烈身边转过三圈后,走进了一派苍茫的暮色里。
我看得相当感动。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我们人类称之为畜生。但雪儿懂感情,懂爱,甚至懂报答。它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这份情谊,并且至死不渝。此事不胫而走。当天晚上,全连人便都知道兰子烈和一头象的故事了,全连人都在谈论雪儿。而我却总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认为这是兰子烈的一次失误。为什么失误,为什么不祥,我说不清楚。
雪儿很聪明。它和兰子一定有某种特殊的联络方式。我们大批作战时,它肯定不来。只要我们单独干活儿,只要走进大山里,雪儿就可能出来。好像它有一种灵气,能预知我们在哪里似的。我让兰子解释,他摇摇头。此事太神秘,这是一种关于大自然的神秘和关于生命的奥秘,除了雪儿自己,谁又能解释清楚呢?雪儿每次从林子里跑出来时,都特别高兴。又叫又蹭,潮润的鼻子到处乱甩,灵活之极。什么活儿都会干,甚至比我们人的手还灵巧。兰子也很高兴。他无法和雪儿侃侃而谈,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感情也非常激动,也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雪儿经常帮我们干活儿。割茅草时,我们只消割好、捆好,其它的,就一概不管了。收获短期作物时,帮我们运输的,往往是雪儿。但雪儿从不进连队。在这一点上,它尤其听话。它不仅会干活儿,更会玩,十分顽皮。我和子烈经常骑在雪儿背上,漫山遍野地跑。山再陡,跑得再快,它也能保证我俩的安全。我相信它,仿佛相信兰子;我心疼它,如同心疼我自己。我经常和雪儿疯闹,兰子看我俩都这样高兴,他也很高兴。
有一次,老金对我说:“丫头,小心点,它毕竟是兽。”
我回答:“连长,总有一天,我得让你认识认识我们家的雪儿。它虽是兽,可心地比人还好呢。”说完,我哈哈大笑。不可能不大笑啊!有一个能扛得动上千斤重物的朋友,我能不自豪吗?
老金连连摇头,说我不正常。“以前只晓得你是个傻丫头。其实,你疯得也可以了。”没等老金说完,我走了。和雪儿在一起,的确是愉快的。天热的时候靠靠它,它是凉的;天冷的时候靠靠它,它又是热的;太阳当头时你靠在它身上,可以为你造出一片阴凉;下雨时你靠着它,又可以为你挡住一阵风雨。雪儿太可爱,我们谁也离不开它了。
但始终没把雪儿驯成一头家象,兰子反对这样做。他说,我们的雪儿,必须是自由的。它的家只能在大森林里。这个说法我赞成。所以,我们和雪儿的联系,又是时断时续的。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玩过之后,又不晓得它会奔向什么地方去。每次,都是在太阳西沉,暮色苍茫中和我们分手。分手之后,我们回连队,它进大森林。
当一天天的日子从身边流过时,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留下一些事情的。
正如阿虹自己所说,为了能永远离开连队,她又回了连队。我们三人仍住在一间宿舍里,关系不好也不坏,日子过得倒也平静。那些日子,天天上山砍坝,林带上的高草就像疯了似的长。没等这边的砍完,先砍完的那部分,又长得枝繁叶茂了。营里检查生产,主要检查林地的管理情况、橡胶树的生长情况和开割后的出胶情况。为了应付检查,老金天天让我们砍坝。我和子烈一直干在一起。因为速度太快,每天必须磨两次刀。当然,你也可以不磨,绝对没人强迫你。但不磨刀,这活儿根本就无法干。因此他再忙,也要把我们的刀磨好。除了磨好我的,沈虹和钱福禄的,他也全包了。所以,每天中午,都要来给我们送砍刀。
阿虹回连后的处境十分难堪。不仅大李当面骂她婊子,知青们不理她,就连老工人也常人前人后地议论她。每逢这时,她就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却在心里暗自使劲,好像整个四连都得罪了她,好像大家全都成了她的仇人,好像她要把我们每个人都一网打尽似的。钱福禄劝她早点回营部去,她却非赖着不走。在陈参谋面前,她也确实成了离不开的人物。只有离开了,陈某人才会尽心竭力地给她办调动。这点心眼儿,是人都能看明白的。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我对沈虹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知道她不好惹,我决不和她发生任何冲突。
最近以来,我与兰子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忙,不管白天干多少活儿,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到十二点以后。常常是我这边已经睡醒一觉了,起来再看,整个连队都漆黑一片,只有他的宿舍里还亮着一盏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边看,一边做了大量的笔记。有一次,我劝他早点休息。他微微一笑,放下砍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仿佛看到了一个极远的将来。
“我也常想,若能轻轻松松地过一生,该有多好。”他仍然若有所思,甚至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可谁又逼你什么啦?你看看,全连哪个人不是吃饭、干活儿,干活儿、吃饭,过得都挺好。只有这样,才叫接受再教育。而你……”我面带愠怒地帮他分析起来。
“可不读书不行啊。照此下去,不仅原始森林会被砍光、烧光,就连现有的林地也管理不好。有些橡胶树按年头算,早就应该出胶了,却迟迟不能开割,你知道为什么?”
“你又不是连长,操这份心干吗!”一听此话,我立刻和他大吵起来。原始森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出胶不出胶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管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好啦!
“你又有什么事了?”他反诘道。
“当然有事了!我要求探亲,和你一块儿走,可老金硬是不批,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讲理的人!两年多了,凭什么不让我们探亲?难道当初的许诺全是放屁?”看他那个木讷劲,我真想打他几巴掌,可到底没打。只是站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地吼着。我这么咄咄逼人,却没把他气坏。非但不气,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着,反而满面春风地看着我,不认为真有什么大事。如此一来,我更愤怒了。
“老金说什么?”他只好问了起来。
“你说,老金说什么?能说什么?无非是生产任务紧,革命工作忙,个人服从组织,一律不批探亲!”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他吼道。
“这不结了。”
“混蛋!你结我可不结!别人都可以走,凭什么单卡咱俩?”我确实非常生气。
这些天来,没少找老金闹。“我已经超过两年了,连长。”最近以来,只要一见老金,我说的就是这句话。
“要走,你可以先走,但是兰子烈不能走。王国侠才离开,他再一走,你们班的任务谁完成?”
“这我不管。反正,你得批兰子烈!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他不到两年。不到两年的,我一概不批,差一天都不行!”老金也急了,脸沉得就像霜打了一样难看。“你们北京知青,批一个少一个,已经走了五个。个个都保证不超假,可哪个又按时归队了呢?甭说按时归队,连能否回来都成问题。告诉你,柳春芽,在这件事上,我对你们北京人很有看法!”
“他们不回来,你就不批我们走?”
“你可以走,现在就批,但绝对不批兰子烈!徐东蔚啥时候回来了,他啥时候才能探亲。”老金硬邦邦地甩出了这么一句话,这就等于不让兰子烈探亲了!
“东蔚是东蔚,子烈是子烈。你说过共产党不讲株连!”
“可我讲!徐东蔚给组织上来信说,她再也不回云南了。还说得理直气壮,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就凭这,我也得卡卡兰子烈!你说,不该卡吗?”
“当然不该卡。你这样做,就叫不讲理!”
“你怎么说都行。按原则我就是不批!”
我简直就要气哭了。而老金的愤怒也决不亚于我,直把一张本来菜色的脸涨得跟鸡冠一般红。
“我到营里告你去!”我抹着眼泪朝他喊,决不善罢甘休。
“你上哪儿告去都行!要说探亲,我还想走呢。已经五年了,没探过一次亲。我那小儿子都五岁了,愣不知他爹长啥模样。”老金嘴里的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我的脸上。
“你不能因为自己不探亲也不让我们走!”
“谁说不让你走了?但兰子烈不能走。”
“那你说,他啥时候能走?”
“等忙完了这个旱季再说。”说完这话,老金再也不和我理论,一摔门,出去了。我立刻在他背后啐了一大口唾沫。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极孩子气,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啐过这一下之后,立即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要吐,就得趁他看得见的时候吐给他看。妈妈教我的是谨言慎行。可一到关键时刻,就总想找人拼命。我和老金关系不错。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这么紧要的关口上,他竟给我玩了这一手。而这一切子烈统统不知。我抬起头来,又瞪了他一眼。总想着这一眼能把他瞪明白过来,没想到他竟是非常安静,非常和气,非常了解的样子。这,叫我反而不知如何才好了。
“你准备怎么办?”我问他。
“既然连长不批我,那你就先回去。”他说得好轻松啊!
“兰子烈,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破话,我一句也不要再听。我俩必须一块儿走,这是你答应我的!你不能言而无信!”我气得已经声音发抖,就快哭了。他算什么男子汉?关键时刻,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得靠女人来想辙。但转念一想,子烈确实没办法。连长不批,他能跟我逃回北京吗?前几天是有一个逃跑探亲的知青,可人还没过思茅大桥呢,就被战士开枪打死了。一想到此,我立即清醒过来。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考虑逃跑。我们是在边境线上。没有兵团开的通行证,你连澜沧江大桥都过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他反而问我,还是笑嘻嘻的。
“你,马上写探亲报告。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一听说要打报告,子烈的眼睛也不亮了,脸也灰了,就像要找谁谢罪似的。
在我目光的逼视下,他用不超脱的语气很超脱地说:“芽,好姑娘,就求你这一次。这阵子,连里的生产任务确实很紧。等忙过这个旱季,咱俩再一块儿探亲,行吗?到那时,我可就满两年了。”他这么和我对付。
“傻瓜!连里的任务什么时候不紧过?能因为忙,我们就不回北京吗?这可是我们天天盼日日想,苦等了两年的事情啊!王征比你觉悟高吧?人家是共产党员、副连长,天天喊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她探亲,连里的生产任务就不忙啦?雨季天探亲,你乐意,老金也乐意,可我坚决不乐意!”我又快拢不住火了。一下起雨来,不是塌方,就是买不到车票,路上耽搁的时间全算自己的。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笔账,他居然都算不过来?子烈在很多方面都是很傻的。他对深不可测的原始森林毫无惧色,但他害怕求人,尤其害怕为个人的事情求领导。
“班长……很快就能回来了,他保证不超假。等他回来,我们再走……班里,总得有个懂生产的人吧?”他这样问我。一边说一边转来转去,活像只正急着找窝下蛋的老母鸡。看他这副熊样,没别的法子,我只好再去磨老金,而且是孤军奋战。连里批探亲,老金一只笔,找别人闹也没用。
这天中午,一进宿舍,我就想出一个主意,非常不错的主意。连长是个大孝子,对老婆、孩子一般,对老娘却格外孝顺。经常找探亲的知青给他老家寄药去。对,文章就从这里做起。子烈是老大,父母也都五六十岁了,何不让东蔚给拍封电报来呢?只消写上“母病重速归”这几个字,就足够了。在这样的理由面前,任何人也得批假。除非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正想着呢,兰子进屋了,刚把刀磨好,是来给我们送砍刀的。
“我把你们三个人的刀全都磨好了。你看够不够快?”他讨好地说。
“谁稀罕你磨刀了?你不管,咱们自己也会磨。”
“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承蒙夸奖,我通常是不等过河就拆桥的。兰子烈,说正经的,让东蔚给拍封电报吧。”我一脸得意,这个办法确实高明。天下父母望儿归。连长是孝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么。
“什么电报?”这家伙一向循规蹈矩,从不说谎。甭说对组织,对领导,就算对只阿猫阿狗,他也不说瞎话。
“拍封你妈病重的电报来,问题肯定就解决了。有这样的理由,哪个还敢不批?”
“我妈没病。”他还不懂!
“我知道你妈没病!可现在卡的是你不是我。要是我,我妈早就来电报了。不这样,我们就走不了。”
“胡闹,胡闹,芽,你简直太胡闹了。”他忽然生起气来。
“我怎么胡闹,怎么胡闹了?你自己没能耐,关键时刻,拿不出一点办法来,别人的高招儿你还不用?兰子烈,咱们这么说吧,一切不用你管,我自己给东蔚写信去。让她拍封电报来,她准听我的。不让你说瞎话,我说,这还不行吗?”
“不行!”兰子烈斩钉截铁地给了我一句,全然没有平日那种好说话的气度了。“知道不,砸自己脚的石头,往往都是自己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