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算数？”我总有点不放心。在想象中，兵团应该像军队。接收战士就应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列队集合，然后由指挥官点名，凡叫到名字的出列。可现在分明不是这样的，我们几个人一捏咕，就结了。可这能结得了么？
“我说话保证算数。”黄寅聪说得斩钉截铁。“我是四连的副指导员。今天的任务，就是到这里来接你们的。愿意来四连的，会完餐后跟我走。我现在就把你们的行李装上拖拉机，拉回四连去。小柳，你的这些小件行李，我也带走了。早晚，这东西得我背着，不如现在就让拖拉机带走。”
我简直傻掉了。怎么也没想到，黄寅聪竟是我们未来的副指导员，顶头上司？他可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得多啊！看我们不说话，他自己做了解释：“今天，各连都来了人，都有任务。这回营里没做硬性规定，最好能自愿结合。四连有二十个名额，我和金连长八点钟就在营部等了。你们五个已经定下，我再去找别的知青谈。你们几个去会场吧，欢迎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里是营部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听到“哗哗”的水声，像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水。几棵木瓜树，并没有撑起多大的一片荫凉。此树有点像椰子树，树干笔直，叶子和果实全都长在树顶上，树冠不大。直到这会儿了，我才看清楚这些。
“我们再来核实一下吧。你？”黄寅聪拿出笔记本来开始记。
“我叫鲁莎莎。”
“你？”
“我叫张海曦。”
“你？”
“我叫林宏源。”
“你？”
“我叫赵清川。”
他把本合上了。
“你们行李上都有名字吗？”
“有。”
“还有我呢？”我急了，惟恐把我落下。
“你，不用问，叫柳春芽。你的行李我全清楚，把你的洋娃娃都带来了吧？”
我忘了说不，只笑了笑。这家伙也太小瞧人了，我再不济，也不能带着洋娃娃来云南吧？更何况，我早不玩那玩意儿了。文革一开始，我便和所有的玩具绝了缘。说罢，黄寅聪走了。我们毫无关系的五个人，上了一条船。这是条什么样的船，任何人都无法预料。
欢迎会开得相当隆重。营长亲自致欢迎词，鲜红的帽徽、领章，使他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然后，是老工人代表发言，知青代表发言。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里有一支庞大的知青队伍。最早的五十年代就来了，有北京、上海、成都、重庆、昆明等各地的知青。尽管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这个名字不会使我们感到光荣，也不会令我们感到耻辱。这是一种命运。最后，是李忠实讲话，他讲了很多北京见闻，讲天安门、颐和园、长城、天坛，甚至还讲了十三陵。除我们之外，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这叫物离乡贵。可还有半句呢，叫人离乡贱。但愿这说法只对了一半。
之后，是文艺演出，演得颇有水平，甚至还有一段吴琼华的独舞。演出结束时，已经六点多钟了。这里的六、七点，就像北京的四、五点钟一样，天正亮，日头也特毒。中午一顿饭，吃得简简单单。晚上这顿会餐，却相当排场，相当丰盛，是在开会的大操场上吃的。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把西双版纳所有好吃的东西全都吃了个够。多少年后，每当想起云南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次聚餐。
先上来的是水果，有香蕉、菠萝、木瓜、芒果、甘蔗……在这种种的水果中，我头一次吃的是木瓜和菠萝蜜。木瓜的籽很像耗子屎，而菠萝蜜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最有味道的水果了。李忠实就坐在我们中间，好像比在火车上时胖了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也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柳春芽，”他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人群中的我。这会儿，我可知道他的分量了。这十几个小时使我知道，他不仅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更是我们的主管领导，是这里的教导员，主宰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到！”我连忙应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好像才认识他似的。
“我没骗你吧？”
“当然没骗。您说的全是实话，哪儿能骗我们呢？”很快，我便进入了角色，摆正了关系。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不，文革中干吗要夺权呢！斗得个你死我活，不就为的是一个“权”吗？更何况，李忠实大我的，岂止是一级？细算起来，五六级都有呢。
“最爱吃什么？”他随手一指，那满桌子的水果。
“菠萝蜜。”因为从没吃过这东西，自然觉得它最好吃。
“你这小鬼，不傻，这是西双版纳的特产。凭他是谁，不到咱这地方来，是吃不到这东西的。”教导员喜形于色，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了微花巨果的菠萝蜜来……“听说，你已经决定去四连了。我看出来了，你这丫头人小，可主意挺大，这个决定没错，四连确实是个上好的连队。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今后，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说完，他“呵呵”一笑。凭经验，他知道这里有一个人是不能冷落的。
“王征，你打算去哪儿？”
“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一声响亮的回答，登时，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这是出风头的最佳时刻。王征也没少吃，但吃得比任何人都斯文，且速度极快，只几分钟工夫，五、六只香蕉，已进了肚里。
“说具体的，你到底去哪里？”徐东蔚一连冷笑了好几声，才问道。
“笑什么笑？去，就去十三连，新建连队。我说过，我必得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战天斗地，享清福的事儿，你找不着我。”
“你说的，可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了！”
“可我怎么看见，金连长的本上有你的名字呢？”
“那是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王征的小三角眼里带着愠怒。其实到了这会儿，谁去哪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行李都拉走了，还装他妈的什么洋蒜？
“王征服从组织安排，这是革命觉悟的具体表现。你们几个全去四连，老连队一样需要人，一样能战天斗地。我已经跟你们金连长打好招呼，吃完这顿饭，头一辆拖拉机就送你们回四连去。”
听罢，我心里立刻乱了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和王征分在一块儿。这一圈里共有二十个人，七个女的，十三个男的。男生中间包括老胖子和单挑儿，全都去四连。俗话说：“吃饭防噎，行路防跌。”早知如此，应该我到十三连去。可现在一切已成了定局。
“出窑的砖……”我边吃边念叨。
“此话怎讲？”海曦立马问了我一句。
“定型了。”她很明白这话的含义。她俩原本就是一个班的，彼此间可太了解了。
上菜时还上了酒。这里装菜的家什一律用脸盆，齐整整的脸盆摆了一地。有猪肉、鸡肉、狗肉、鱼肉、还有一盆蛇肉。离家前，我姐曾再三嘱咐我，不许乱吃东西。我从小肠胃就软，稍不对付就拉稀。蛇肉，我是很想吃的，看着就馋，却不敢吃。不但我没吃，除王征外，哪个女生也没敢吃，光看着老胖子吃得红光满面，津津有味了。
“我这一辈子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说。满嘴油乎乎的，已经吃得顺脖子淌大汗了。
“你瞎说的吧？”我问。
“瞎说？谁骗人谁是王八蛋！”这一嗓子，就像是要把我给吃了似的。“骗小孩有罪。多乱的年头，也不兴欺负小孩的。”
我不跟他计较这些，只管看着他吃。老胖子吃得真是太投入，太专注，也太生动了，只觉得看老胖子吃饭，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因为，我从来没见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过。
“你说，它能比便宜坊的烤鸭还好吃吗？”
“没错。”
“比东来顺的涮羊肉还好吃？”
“没错。”
“比丰泽园的油焖大虾还好吃？”
老胖子终于让我比得不耐烦了，于是说：“这么说吧，芽。”他居然叫我“芽”！“你说的那些东西呀，都是佳肴美味，但它们全是人工做出来的。但凡人工做出来的东西，都有他人工的味儿。你看，这蛇肉可不是这样的，它有一种自然的鲜美。这道菜根本不用做，加点盐，煮熟了就成。我敢保证，就连一向食不厌精的孔圣人，也未必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吃饭馆谁不会呢？可谁，又能在哪家饭馆里，吃上这道菜？就为这，来云南值！不虚此行！”说罢，他又急匆匆地吃了起来。“尝尝不？要是蒙你，你把它吐出来，就啐我脸上。”
我到底没敢吃，生怕老胖子强人所难，只好溜了出去。肚里又“咕噜咕噜”地响个没完。得，得赶快上厕所，我这消化系统，就是有问题。
一进厕所，吓了我一大跳，见一个男人，正站在里面干着什么。我连忙跑出来，又看了一遍，墙上明明写着一个大大的“女”字。我慌成一团，既不敢进去，又不能离开，双手捂着肚子，弯腰站在厕所门口，就快忍不住了。可巧这时，李忠实从远处走来。
“小鬼，怎么啦？”
我皱着眉头，露出了一张龇牙咧嘴的脸。
“病了？”那温和的问询，使我觉得，他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好老头了。我指了指肚子。“想上厕所？”我点点头。
“里边有个男的……”
还没等我说完，李忠实已快步走了进去，再出来时，身后跟着那个男人。这是一个三十开外的人了，带着眼镜，惊人地瘦弱。在一米七几的瘦大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有肉来。我来不及研究他，便一头钻进了厕所里。没一会儿，我的问题解决了，可外面却响起了霹雳般的响动。
“你混蛋！”
我又吓了一大跳，手足失措，简直不晓得如何是好了。明知道这声吼不是冲自己来的，可那凶狠的斥责声，已使我不敢再动。
“谁叫你这时候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李忠实的声音总算平缓下来，我这才悄悄地溜出了厕所。
“我天天都……这时候来……”
“混蛋！还敢强辩？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是个啥子玩意儿！茅坑里的石头，自己不知自己臭，诚心给咱一营丢脸。”教导员的脸，简直比得上这里的天，简直说变就变啊。刚才，他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光彩照人，可这会儿……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在火车上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个胖老头了。说到女知青被象摔死时，他眼睛里是含着泪的。可此时此刻，他真比凶神还可怕呀。“知道你的身份吗？”这时，他已经不喊叫了，可满脸仍冷酷之极，就连酒精也没能稍稍改变他那狠毒的模样。
“知道。”这声音相当低，低得使我竟想到了死亡。但我还是在他们旁边沉默着，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他那真真是骨瘦如柴的形象。
“赶快滚进去，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限你五分钟之内完成任务，否则，我叫你们班长来收拾你。”说罢，李忠实走了。来去不过五分钟。可就在这五分钟里，让我看到了一个魔鬼的形象，我不能再把他当成我心目中的教导员了。我没走，一直等在外面。说我精神不正常也好，说我敌我不分，阶级烙印也好，反正这会儿我不能走，不能就这样走掉。我总觉得此事与我有关，要是没有我多事，他何至于挨李忠实一顿臭骂呢？至少，我得向他道声对不起。
几分钟后，他挑着粪桶，走出女厕所，我跟在后面。他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可我并没有觉得这个人猥琐。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他一步懒似一步，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竟躺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几米的距离，惊疑、怜悯、愤懑、愧疚，交织在一起，使我不知道先表达哪一个。然后，我顾不得他身旁的粪桶，便径直朝他走去。
“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我轻声说。
他由卧改成了半坐，睁开眼睛，也认出了我。
“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我重复了一遍，唯恐他没听见。他哼了一声，我不明白这一声哼是什么意思。“当时我很急，来这里水土不服，最先弄坏的是肚子。我没说您的坏话，更没想到李忠实会骂您。”如果他再“哼”一声，我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什么身份，为什么李忠实敢这样骂他。也许是出于平日的习惯，也许他被刚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斥责给弄糊涂了，总之，他一直向前看着，好像在回忆一件极不容易想起的事情。我顺着这个人的目光也往前看，看到了远山上的一轮落日，像是烧尽了的灯盏，烧成碎片，洒得满天都是。配着青苍苍的大山，真是让人觉得壮烈无比。
“你不用向我道歉，我被骂惯了……”他的声音显得相当低碎，甚至是宁静。可我听起来，却有着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儿。没有相当阅历的人，是不可能把这件事看得这么轻的。
“您是干什么的？”我的好奇心骤然上涨，冒冒实实地又问了起来。
“我是个监外执行的劳改犯，业余爱好嘛，是掏厕所。”说时，他竟神秘地一笑。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神秘的，让人解释不了，也理解不了的。没想到都混到这份上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再幽默一把。
“那您原来呢？”我没敢问他的罪名，人不可能一出生，就掏厕所吧？我愿意谈些令他愉快的话题，显然，他就谈了。
“我是个华侨，家住马来西亚，在夏威夷长大。”
我心里又是一惊，简直不亚于刚才那一惊。这地方藏龙卧虎，果然是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哇。
“您是因为爱国才回来的？”
“我更爱西双版纳。”他歇了口气。这时，一只从没见过的鸟儿突然从头顶上飞过，发出了阵阵清脆的鸣叫声。他立刻就注意到了这只鸟。“这是只织布鸟，没见过吧？”我点点头。在我的眼里，所有的鸟儿都一个模样。可他却说，光咱们西双版纳，就有上千种鸟儿呢。“织布鸟是动物中最优秀的纺织工。它们把巢建在树枝上，穿网打结，来回编织。而且，还在巢的底部，织出一个长长的飞行通道。既能防尘遮雨，又能挡住灼热的阳光，还可以防御危险的蛇。”谁能想到一个犯人对只鸟儿，竟能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呢？“我国有两种织布鸟，全都分布在西双版纳。它们栖息在寨子附近的耕地上或丛林中，主要吃植物种子或各种成熟的谷物。”
我确实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只有鸟类学专家才能讲出这种水平的话来。这时，四周静极了。如果说还有一点声音的话，那也是人类不易听清的轻声絮语。这只鸟儿在我的脑子里立刻变幻成了童话中的形象，就像拇指姑娘或小人鱼。
“想当年，我叔叔把橡胶苗带进云南，我就和他一起来到了这里。”他娓娓而谈。不知为什么，对我，竟能有如此的信任。也许，他太寂寞了，很想找人说会儿话，碰巧我就来了。“我是在昆明念完大学的，专门研究热带植物。毕业后，便成了这农场的技术员。从育苗、种植、割胶、到最后的处理，我全管。”他话题一转，从鸟儿又回到了他自己。讲了这些之后，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那后来呢？”我问，他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站了起来。
“我得赶快干活儿去。”
“什么活儿？”
“浇苗啊。”
“是橡胶苗吗？”
“是。”一提到橡胶，他又有话了。“橡胶是一种很霸气的树，它需要极多的营养才能成长，胶苗更是如此。我每天得上两次肥，一遍是在早晨，那时雾气很大，叶上全是露水，最容易吸收。一遍是现在，太阳就快下山了。”
“中午不行吗？”
“中午当然不行。中午太阳忒毒，这时候上肥，等于火上浇油。任何绿色植物，都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说完，他拿起扁担，准备走了。
“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我尽量压低声音讲话。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这些天来，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心里十分忙碌。“你爱夏威夷还是爱这里？”我知道夏威夷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在那里有一片世界上最蓝的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