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排军粗声粗气地问芙蓉:“你知道望乡台的来历吗?”
芙蓉给他倒一杯酒,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知道。”芙蓉眼里刘排军才是她的全部,别的她一概不关心。
刘排军往柜台后面那间挂着门帘的房间里瞥一眼,小声道:“也许你娘知道。”
“她知道又怎么了,你纯粹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平白无故地问这望乡台,你不觉得晦气。”芙蓉对刘排军神经兮兮的打听显得很不耐烦。
刘排军把桌子拍得当当作响,不高兴地大声说道:“去问问你娘,她这么大岁数,应该知道。”
芙蓉一见刘排军真的动怒,立刻软下来。“好,好。排军哥,小女子这就去给你问问。”芙蓉一扭一扭进柜台后面的房间。房间里面不轻不重地传来咳嗽声,夹杂着喉咙里好似永远窝着一口浓痰的呼噜声。
刘排军听得脖子发紧,感觉要呕吐了。这么大的年纪,她却不肯离开尘世,老太婆真是能熬。刘排军很同情芙蓉老娘,像她这样痛苦地活着,不若现在就双眼一闭,去阴间过得潇洒。
房间内传来一声惊叫,芙蓉仓皇地挑帘出来,冲刘排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旁说话。刘排军莫名其妙地跟过去,芙蓉小声沮丧地说道:“我娘一听望乡台,就生气,年纪大了,对那些不吉利的东西都是避而远之。”
刘排军一听,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该这样问。这时,房间里传来一个异常苍老的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声音:“芙蓉,谁在问望乡台,让他进来。”
“娘,只是我想问问,没别人。”芙蓉看一眼刘排军,答道。
“你让他进来,我说与他听。”芙蓉老娘的声音不可抗拒。
刘排军把健壮的身体一挺,大声道:“老夫人,是我刘排军要问。”
“排军啊,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那你就进来吧。”
刘排军一想到那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陈腐而古怪的气味,就忍不住恶心,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刚挑开帘子,刘排军还没有看清里面,已经快让混浊的气味熏倒在地。
“老……老夫……人……”他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狭小的房间里,时间好像凝滞。芙蓉娘固执地生活在这里面,从不出去,也轻易不让人进来。除了芙蓉和黑狐狸之外,也只有刘排军进去过两次,还是因为芙蓉娘想看看女儿相中的男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之后,刘排军再也不想进去。
芙蓉娘半躺在房间土炕的草席上,如果不是因为她时不时地咳欶和吐痰,简直像具干尸一样被人放置在那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故,她整个脸部完全变形,所有的骨头坍塌一样地挤在一处,辨不出个清晰的面目。一双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双眼,长年淌着有怪味的黄色液体,流到嘴里也没有察觉。即便如此,她依然穿着华丽的绸缎,像披着一件贵重的寿衣。
芙蓉娘干瘪的双手能精准地摸出衣服的布料,如果穿的不是光滑的丝绸,她会恶毒地诅咒芙蓉,并且把衣服利落地扔掉。“我只穿丝绸,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穿丝绸。”她的声音如同蛇的毒牙一样的令人生畏,芙蓉或者黑狐狸只得把最好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一个完全残废垮掉的身体,却还要保持着贵族一样的傲慢习气,这让刘排军觉得她的做派有些不伦不类,匪夷所思。
侍女黑狐狸看到有人进来,警觉地从土炕边的一张凳子上站起来。仿佛有人把她的沉思惊扰一样。“你紧张什么?”芙蓉老娘嗓音嘶哑地说道。
“咳,咳,咳咳……”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不把心肺咳出来不罢休似的。
刘排军的心一跳一跳的,替她难受。黑狐狸站在那儿,神情漠然,好像早已经习惯。
“排军,为什么想知道望乡台的来历?那里不过是一个在鬼节时供人祭奠的地方。”芙蓉老娘终于咳罢,心肺放心地归位。她艰难地吐口浓痰,因为没有气力,也不知道她吐到地上了还是草席下,抑或吐在她自己华丽而肮脏的丝绸衣服上面。
“只是好奇。”刘排军回答。“好奇?”芙蓉老娘努力地倾起身体,像要看清刘排军的样子,“你过来。”
她的口气完全蛮横不讲理,由不得刘排军拒绝。刘排军无奈,只好靠近炕边。芙蓉老娘突然探出干瘦的右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刘排军只觉皮肤上像粘连着一个冰冷的附着物,有种摆脱不掉的难受。
“望乡台只是一个土堆,别的什么也没有。”芙蓉娘松开刘排军的手臂。刘排军不想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多待,起身退出去。黑狐狸送他到门口,帮他挑起门帘。刘排军无意中看到黑狐狸苍白的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怎么了?”刘排军关心地问了一句。黑狐狸没有说话,手一松,门帘落了下来,把刘排军隔在门外。
“小贱人,喜欢上了排军吧,你怎么能和芙蓉比呢,她可是名门之后。”芙蓉娘用鬼魅般的声音在骂黑狐狸。
刘排军决定不去想那该死的望乡台,南阳关刺史伍云召已经起兵造反,不会有暇顾及到这个没经证实有些耸人听闻的离奇事件。造反,对刘排军来说是一个意外惊喜,也许,他有重返衷爱的军旅生涯的可能。刘排军决定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判断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芙蓉看着店里刚到的几个下三滥的赌客,有心无心地让小二去招呼。都是些舍不得花些小钱的散客,她无意打理。不到黄昏之后,是不会有太多人来这里赌钱的。正感到无趣,看见焦方远远地走来,满头大汗,她不觉心里一惊。
“长史大人,天这么的热,您不辞辛劳大老远地跑来,快坐下。”芙蓉媚笑着迎上去。焦方只觉眼前一暗,已经进到了店内。店里面客人不多,芙蓉亲自把他引到一个比较干净的桌前,招呼小二倒上茶水,自己在一旁殷勤地为焦方扇着蒲扇。
“刘排军呢?”焦方问。
“老爷您来得真巧,他刚回来,在楼上呢,我去喊他下来。”
“算了,我上去找他。”
“好的,老爷,一会儿小女子把茶水送到房间里面去。”
焦方顺着木质的楼梯往二楼走去,行至半腰,他突然停下来,回头往柜台后面那挂着布帘的房间里望去,焦方总觉得里面有一双眼紧盯着他。
刘排军对焦方的到来十分兴奋,他正想找个门路重新投军。他显得热情过分,一定要焦方坐到他油腻的竹床上。焦方也无奈,皱着眉头浅浅坐下来,刘排军说道:“焦长史,这回我可是要参军的。”焦方笑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过侯爷。”
“布告上不是说只要有人想参军就可以吗。”
“你是犯过军规之人,查清楚之后也许能行,侯爷治兵相当严谨,如果你在别处小有过错却也能糊弄,只是这犯军规,侯爷知道了是不会应允的。”
刘排军听到这里不免泄气:“没想到侯爷如此拘泥于理法。”
“不过,刘排军,把你的手下兄弟组织好,到时也是一支义军,不要提你的过去,只管来投,我想侯爷会欢迎的,但眼下,还是做好你分内之事。”
“真的,到时仰仗焦长史在侯爷面前多多美言。”刘排军大喜过望,“我这帮兄弟,虽参差不齐,却也都是一些不怕死的义士。”
焦方刚想说话,突然觉得门外有响动,他一把拉开木门,一个身材修长面色苍白的女子端着一壶茶站在外面。刘排军道:“黑狐狸,把茶水送进来。”
黑狐狸把茶水放到桌上,低着头退了出去。焦方望着她的背影,问道:“她是谁?我这可是第一次见到。”
“芙蓉娘的侍女,叫黑狐狸。性格有些孤僻,平时不怎么露面。”
“黑狐狸?这么随意的名字?更像一个绰号。”焦方有些奇怪。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是个孤儿,芙蓉娘收留了她。据说当时刚好一只黑色的狐狸一闪而过,她又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也许根本就没有姓氏,于是芙蓉娘就给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
“芙蓉娘收留的。”
“对,就是芙蓉娘。她在柜台后面的那个房间里面,因为行动不便,几乎没有出来过。可怜的人,早已经没了人形。”表面上刘排军很是为芙蓉娘不幸的状况担忧,心里却是盼着她快快早死。
焦方对此也不太在意,应承几句,对刘排军道:“这几天让你的兄弟留意一下,城内出现一个长安口音的中等个头男子,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只可暗中打听他的行踪,千万不要靠近,他……他的功夫十分了得。”
“功夫了得,难道他比你焦长史还厉害?排军觉得焦长史已是英雄,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刘排军献媚道,“就是他有通天神功,刘排军的兄弟也能把他从天庭里挖出来。”
焦方脸色一红,如实道:“我和他交过手,一招之内就把我收拾了,邪门。”
刘排军跳起来,跃上床头,把墙上的刀拿在手,耍了两下,又跳到焦方面前,很有诚意地说道:“焦长史若不嫌弃,愿把一套刀法送与大人。”
焦方暗自发笑,看他的刀法,也不过上阵杀几个对手够用,其他的也只能是画虎吓猫。
谈到仙药姑娘的惨死,刘排军脸上才又阴暗下来。“焦长史,我会暗中打听,决不放过杀害仙药姑娘的凶手。”说完他把刀刷地一声剁在旧桌面上。
黄昏的时候,西边的天空中突然漫过一片黑色的云彩。不久便集成一浪一浪的,排山倒海地从天际涌过来,笼罩在南阳城的上空。黑压压的云层很低,仿佛触手可及。
又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街市上的行人有些慌张地往家赶,他们可不想在路上就被大雨淋个猝不及防。
盗墓贼李三也匆匆从城外往回赶,进城时他瞥一眼城门口张贴的告示。因为不识字,他并不关心城里发生什么大事。只要不把自己的头像张贴在这里,成为缉拿的对象,就是天塌下来,李三自认为有比他更高的人顶着。
昨天午夜时分,李三坐在光明寺外的台阶上,一边乘凉一边跟红眼乞丐吹嘘他的各种奇遇。红眼乞丐听得惊恐万分汗毛直竖。这时一旁一个男子突然走上来,问道:“你是李三?”夜深人静,出现一个陌生人毕竟有些突兀,李三就着月光仔细打量,而后机灵地爬起来,谦卑地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小人李三,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那人对他的谦卑态度显然有些惊讶,望着李三不知说什么好。
“老爷虽然一身打扮很普通,但还是逃不过李三的眼睛。您这衣服做工甚是考究,必出自名裁缝之手。衣服没有折皱,说明布料良好,并且可以看到熨烫过的痕迹,普通人家谁能对一件简单衣服有如此的待遇。再者,听您口音好像是长安人氏,一个外来的旅客还保持着衣着上的整洁,如您不是京城的官爷却也是来自京城的富商。”李三猥琐的脸上闪过一丝过人的精明。那人露出叹服的神情,李三颇为得意。“老爷,您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小人很愿意为您效劳。”
那人矜持地看他一眼,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往昏暗的巷道里走了几步,停下来。李三何等机敏,躲开红眼乞丐的纠缠,小心碎步跟了上去。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拿在手里,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晕。
“从现在开始,你住进悦来客栈,自然有人供你吃喝,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候在那,随时听我召唤。活不难,你专业,但现在时候还不到。过些时日,等活完之后,也许,你还能得到同样一块银子的奖赏。”那人把银子往上一抛,李三慌忙接着。
有吃有喝有钱拿,李三当即点头,狡狤地说道:“老爷,如果想在南阳盗个什么大墓,您还真选对人了。您放心,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我李三守口如瓶,不会把这事情说出去。”
那人心里对李三的自作聪明已感厌烦,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身影一晃,突然消失不见了。李三拿着碎银跑到红眼乞丐那儿,又是大肆吹嘘:“我找到了一份美差,暂时不用和那些死人打交道了。”
李三进得城内,刚跑到光明寺门口,雨就铺天盖地下起来。夏天的雨就这样,说下就下,像女人善变的脸。李三忙翻过断墙,往破败的大殿里躲雨。
光明寺的大殿里遍地狼藉,佛台供桌五零七散,正中的邪神早被人砸得面目全非,不可辨认。地面上流浪者的便溺随处可见,潮热的空气里,蒸腾着难闻的气味。连李三也不禁捂住鼻子。红眼乞丐还没有回来,空寂的大殿里只有李三一个人。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门外无穷无尽的大雨,暂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三打量了一下大殿,空无一人,仿佛大雨要把他一个人封闭在独立的空间里。李三不由得哆嗦一下,无故打了个寒颤。殿后面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三猛地转过身,看见一个头带斗笠身披蓑衣的白衣女子出现在大殿内。
那个女子显然没有料到殿门口也站着一个人,她不由得咦了一声。李三见那白衣女子脸上还罩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双眼。他觉得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实在又是想不起来。
“怎么是你?竟然还没有死。”白衣女子不但认识李三,并对李三在这里出现,显得十分惊讶。
“你是谁?”李三不安地问道。直面一个活生生的神秘女人,李三有着说不清楚的恐惧。白衣女子轻蔑地冷笑一声:“望乡台前,我以为已经把你活埋了呢。”
李三觉得头皮一紧,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像看到了一个缠身的厉鬼。他惊骇道:“是你?”
“像你这样盗人坟墓者,早该让坟墓把你埋了,你命还真大。”白衣女子对他颇为不屑。李三紧盯着她,颤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想害死我。”
白衣女子冰冷地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亵渎了那些死去的灵魂,他们派我来向你索命。真是上天有眼,让我在这里又遇上你。”白衣女子突然伸出双手,尖利的指甲有三寸多长,直奔李三的咽喉。
天空中划过一道炫目的闪电,李三觉得身后一股凉气袭来,瞬间罩住他的全身,如冰一样裹在他的四周。白衣女子的手指刚接近李三,如触到了一股冰凉的真气,立刻反弹回去。一记沉闷的雷声,光明寺的大殿在巨响中摇摇欲坠。李三和白衣女子眼前一花,一个灰色的身影立在他们中间。长安来客。
李三像遇到救星,躲在那人身后,可怜巴巴地指白衣女子说道:“她要杀我。”
长安客面无表情,对白衣女子说道:“姑娘,这人暂时不能杀,等他帮我忙完事,我再送与你行吧。”
“他必须死。”白衣女子探手想把长安客推开。长安客却如生长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走开。”白衣女子暗自用力,一股更大的反弹力突然迸发,她身体一轻,仿佛被人莫名地托了起来,远远地送出好远,才又轻轻地落到地面上。
脸上的面纱受到震动,像要脱落的样子,白衣女子忙用双手掩着。很明显,她不想让李三认出她来。长安客并不想伤害她,刚才一招绵软的托云手已经极留情面。白衣女子心里十分清楚,她从嗓子里哼出一声愤怒。“只怪学艺不精,如有机会,定当领教。”说完,那女子飞身跃过大佛台基座,隐没在殿后不见了。
李三躲在长安客身后,不满意地说道:“追啊,把她拿住,看看她到底是谁?”长安客回头盯着李三,目光冰冷严厉,李三忙低下头不敢说话。长安客身上没有雨水,看样子他在这里等候多时,一直冷眼观望李三与白衣女子的对峙。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手救下李三。
“事情办得怎么样?”长安客问。李三忙道:“回老爷,今一大早我就听老爷的话去了风云渡口。亏我骑得一匹好马,一路飞奔,对了,我在路上还遇到一群像是从长安城来降旨的官员,中间那个老太监长得有几分奇怪,面白无须,像个身在豪门的贵妇人一样,要是俺有他的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