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此事意了结,我便立时回了颐和宫。
见青鸢跪在正殿,我虽心生不忍,然而也终是同她恶语相加。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我和青鸢竟也会这般。
我和她,竟有一日,会至于此地。
“太后,青鸢请罪。”她朝我叩首,口中却道,“青鸢对不住你,对不住陛下。”
“青鸢,哀家扪心自问这数年待你不薄,你何苦来?”我气极,怒目相视,语气也是带着狠劲与凌厉。
她跪在白玉铺就的地上,衣饰有些凌乱,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又想起多年患难与共,朝夕相处相互扶持,我的心也难免软了下来,但又想起永誉之事,心头不免又生起气来。
她眼神寂寂,言语也不甚清晰:“娘娘,奴婢对不住您。只希望娘娘莫要因着青鸢的事儿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一旁的如婳见状不由想要向我求情,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姐妹。在这样波云诡谲的宫廷里相扶相持的姐妹。
我只一个眼神,她便会意,不敢再说话。
“哀家会放你出宫,为你好好寻一户人家,你嫁去即便不为人正室,哀家也必不会叫他欺负了你去。只是,哀家要你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再与永誉相见。”我有些苦口婆心地劝慰她,甚至不惜拿出了太后的身份去压制她。我眼前这个羸弱的女子,曾是我在这个危机重重的红墙里的一个依靠,一个知己,今日,我却要以世上最尊贵的的身份去压制她。这样一想,我便觉得心里一阵钝痛。
但是,我无法。我的孩子,他是大予的皇帝。他怎能娶一个大他十数年的女子,这样岂不是成了天下万民的笑话?我不能够这样。因此,我便只能够自私一回了。
青鸢,抱歉。这一生,要拖累你受红尘苦恼,最后,却不能让你得到你终其一生都想得到的一世长安。
她看了看我,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口不答。
我静静地看了会,将目光看向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狠了狠心道:“如今又有新人入宫,还得张罗着令仪入主凤仪宫。哀家也不便出面为你做主婚事了,红衣青衫早亡,绮罗与锦帛早早便嫁了,也就剩了你了。哀家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果然,她的目光闪了闪,瞬间黯淡了下去。我是知晓的,她此生,必是再无半分欢愉了。她抿了抿唇,半晌才艰难答道:“青鸢谢恩。”
我有些于心不忍,偏过头去,不看她那张柔弱惨白的容颜:“青鸢,哀家以这十数年的情分也只能为你筹谋到今日这般地步了。即便哀家允你与永誉相守,那天下舆论一起,你与永誉该如何自处?即便你他日为嫔为妃,你又怎会得到盛久不衰的宠爱?你是知晓的,哀家这么些年,如何披荆斩棘,历经磨难,几度失宠复宠才有了今日的。难不成,你也想要过上哀家这样的日子?后宫的女子那样多,指不定你容颜迟暮时,君王恩情淡如水。那时,青鸢你当如何?”
我知晓,我是自私的。那年我大可以万事顺遂,但只是为了玄真,我便下定了决心,从此与人为敌。那个时候,我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心头之爱。此番,我却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让一个陪了我大半生的女子离开她挚爱之人。但我保不准,是否所有的君王都可以如玄真待我一样,我却也不能冒了这样的险,于己于人,便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
“青鸢明白。”她笑了笑,容颜苍白得触目惊心,“娘娘放心即可,奴婢鄙陋之身,不值得让娘娘为奴婢劳心伤神。但望娘娘诸事顺遂,儿孙满堂。青鸢一切都听从娘娘安排,不敢有异议。”
“如婳,让她起来。”我出声喊了如婳亲自去扶,也想起如今是数九寒天的时气,地上白玉冰凉彻骨,即便室内焚香,添置暖炉,也仍旧掩不了那样彻底的寒气。何况,她的心都是冷的,又岂是这暖室可以暖的,何况,心都已经够冷了,那些彻骨的寒冷不过是提醒着自己,这幅身子,还活着罢了。
青鸢有些颤颤地起身,倚靠着如婳渐渐出了淬雪轩。临行前,她还向我磕了一个响头,微带哭腔:“请娘娘擅自保养,好生珍重。青鸢此去,与娘娘再会无期。”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淬雪轩,心也突然冷了下来。自顾自而言:“都走了。这么多年,我爱的,我恨的,爱我的,恨我的,都走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是个数九寒天的时节,正月初七。
于我来说,是新贵即将入宫的日子。礼部早已拟好了旨意,令仪于正月十五入主中宫,而曾家的长女徽韵与钟寻柔云想容等秀女则以各自定好的位份入宫。
我是极其看好徽韵的,那样一个女子,令仪大抵也比不上。徽韵是个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好女子,虽非我理想之中的皇后,但也当得一个贵嫔之位。我赐了一个“斐”字于她为封号,意在要她蕙质兰心,卓尔不群。
而寻柔是钟倾爱的女儿,我自然不会薄待了她。永誉给了她一个小仪的位份,并指了“宁”字。这个女子,虽是沉默不已的性子,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此番一想,到觉着,这一届的秀女倒是各个不同凡响。
只是,在有新贵入宫之喜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大煞风景之事。
婉容凤台选婿一时搁置良久,我一时提起,竟教她伤怀怔忪。婉容一向亲昵我,不想这一回倒真让她寒了心。于此,我亦是再未提起下降一事。但年岁逐增,于儿女一事上虽力有所逮但终归是上了心的,难免着急。婉容芳龄已到了该下降的年纪,如此耽搁,恐怕不好。
一来二往的,婉容对于我,也是不耐。
大约也是人大了,心中有诸多心事。又恰好最近时气不好,婉容也是病倒了。长日里待在扶梨宫里不出门。我虽有心想要去看一看她,但也终究没有那样的时间。
正当我忙于宫中诸多琐事,青鸢的死讯便也传至我的耳中。
那时我正忙于凤仪宫修缮一事,无暇顾及他人。便是如此,才让青鸢孤寂地死去。
待我赶到时,青鸢的身子已经是冷透了的。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卧榻上,神色凄楚,但嘴角还残留着一缕稀薄的笑意。
我一个踉跄,竟有些站不住,急得如婳赶忙来扶我。
我神色一个凌厉,问及周围的侍婢:“青鸢怎么会突然没了?”
大抵是我说得太过,那群侍婢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直打哆嗦,无人敢回。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指了一个,命令她说。她跪在一旁,胆怯地说:“回太后娘娘的话,青鸢姑姑说去小憩,便将奴婢们支开了。待奴婢一回来,发现姑姑她,已经没了……”
我眼中凌厉更甚,看向青鸢死去的面容心里竟凉了大半去。
“青鸢死前可有什么话留下不曾?”我问及方才那个小侍婢,语气稍稍有些缓下了。
“姑姑曾说这些时日她身子不爽,恐怕是侍奉不了娘娘,让奴婢们多尽心。还说娘娘畏寒,长留殿里要多添置暖炉;也告诉过奴婢娘娘睡得浅,守夜时不得惊扰娘娘。”
我心里一愣,随即伤心至极。她竟至死还惦记着我,还惦记着从前的情分。我记起那****的决绝冰冷,不由得心里伤痛。
“还留下些什么话不曾?”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如婳扶着我的手也颤抖着。
“青鸢姑姑在服毒前留下了一封小笺……”那个小侍婢谨谨克克地将那封小笺交给我。
我拿过来,只见上头如是写道:“太后,我此生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但是奴婢从来都不后悔。能够遇见娘娘,守在娘娘身侧那样久,已经是奴婢的福气了。
说到底,奴婢只是遗憾。遗憾没能够守住自己的心,遗憾让娘娘伤心至此。奴婢很是难过,因为往后的岁月,要娘娘一人煎熬。
奴婢再也不能得见娘娘面容,但望娘娘万事安好,长乐未央。
娘娘,抱歉,奴婢此生令娘娘为难了。
犹记得昔年桃花影里,同娘娘畅谈人生。
只可惜,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娘娘珍重,此行山高水重,佳期难再同,青鸢泣别。”
看到此处,我的心疼得不行,直捂着自己的心口。
而在一旁抽泣着的如婳见我如此,更是慌张地对着身侧的奴婢喊道:“快,快去将前些日子钟太医开好的药拿来!快啊!快啊!”
我只觉得心疼得无法自制,竟也快要无法呼吸。
强撑了一会,终是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