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听到罗医生，眼里闪烁出八卦的光，他说，罗医生啊，我还记得她，当时关于她的传说简直太多了。她简直就是我们重机厂的一个传奇。
他差点就要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香艳的故事，但我打断了他，刘叔，那她家现在到底在哪里？
刘叔摆摆手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找她干啥？
不用你管，你快告诉我啊。
他翻了翻白眼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搬来这边后，我没见过她来我店里买过东西。
我不再理会刘叔，又去那些老太婆爱乘凉的地方。她们聚在一起打长牌聊家长里短，我冲过去就问她们还记不记得罗医生。
那群老太婆看了我很久，直到其中一个认出我来，哎呀，你是蒋师他家的儿子？听说你去橙市上高中了，这三年都没怎么见过你，快认不出来了。
我笑了笑，向她们一一问了好又寒暄一阵。可我的心里迫不及待，我打住话头问她们，你们记得罗医生吧？
她们的脸上浮出同仇敌忾的鄙夷，罗医生，当然记得了，她呀，啧啧。
她自己不要脸，她女儿也不要脸！
对！
说起来，那个“王”八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上回端午发的粽子，凭什么只给我们退休的发一小盒？没退休那些人都拿了一大盒回家。我上班那阵，他还不就是个小青年！当了厂长简直不仁不义，马上就把我们这些老员工抛一边。
他那个儿子也不是好东西！从小就调皮捣蛋，我最看不惯他。不过人家爸是厂长，这技校毕业了，还不是给安排了厂里一个又清闲又好处多的岗位！
世道啊，啧啧。
她们抒发完心中的不平，才想起我还在一旁站着。她们瞥了瞥我警惕地问，你找罗医生？你找她干啥？
我……我临时编了个理由：我和她女儿以前是同学，上次借了她的书，一直没还。
她们母女早搬走了，你现在去还什么书啊。
这群嘴碎的老太婆让我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打交道，只能尽量平常地说，可是，借了别人的东西，还是还了的好吧。
哎，你这个小孩就是踏实。以前小时候在院子里玩，你一直都是最老实的。对了，你高考了吧，考得怎么样？能上清华不？
我没有接茬，我知道在她们那一代又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目中，中国只有两所大学，一所叫清华，一所叫北大。我敷衍过去后继续问罗家的下落。
她们讳莫如深地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罗家母女呀，还是好福气，这是去享福了呢。这一辈子过得最苦的呀，还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干活的工人。干了一辈子，下岗的下岗，没下岗的最后拿一点点退休工资，还让人嫌我们老不死。
我不明白这群老太婆，她们衣食无忧，即使下岗，也因为当时家里夫妻俩是双职工，她们的丈夫总还算正常退休，拿的退休金哪怕不多，维持正常生活没问题。她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买菜，做饭，午睡，打牌，聊天，吃晚饭，散步，跳广场舞。她们大多有三四个已经中年的儿女，各有所成，有的继续在厂里当工人，有的去了大城市挣了不少钱。为什么她们的心中有这么多的不平和不满？为什么她们永远都只是抱怨，只是抓住别人的一点把柄，就火上浇油地越聊越开呢？
所以她们到底……去了哪儿？我已经很不耐烦。
这就不知道了。前一两年啊，有个外地老板来我们这边谈生意。不知怎么，罗医生就和他勾搭上了。现在啊，她跟那个老板走了，早就不回南城了，连房子都卖了。
还指不定是不是去享福呢！我听说跟大老板结婚的，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背地里不知道受多少气。又有一个老太婆说。
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有个远房亲戚同事的女儿嫁给一个大款，听说天天守活寡，那大款一个月里能回家睡一两晚就不错了。
这些女人啊，就想着找个有钱的过上阔太太日子，没准儿过得还不如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呢。
这群老太婆没完没了地讲起酸话，她们同仇敌忾，并达成共识——嫁给大老板的都不是好女人，她们肯定过得不好，自食其果，恶有恶报。在想透这一点后，她们又兴奋又开心，好像打了胜仗一般，皱巴巴的脸上也浮起红晕。
我没再理会她们，一步步远离这个地方，一步步往回走。
——罗医生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大老板。
——她们再也不会回南城了。
罗雪莹像一滴水消融进大海，像一粒沙子散落到沙漠，像一颗种子飘摇在天涯。
我再也不会找到她了。
我的心从看到信起，就像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而这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来得急扩散开，我便又得而复失了。
看到信又如何，我和她终究是错过了。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与她相见。
这就是青春的遗憾吧。我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我们以为路还很长，可有些人，一旦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错过，就是永远错过了。
后面几天我待在家里无精打采，每天处于放空状态。很快一周过去，到了毕业晚会的日子。
我回到学校，宿舍里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又打电话叫来杨朔。老四仍旧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说他没敢告诉家里自己英语答题卡有一半都没来得及涂的事。他怀着满满的心事，难以融入狂欢的氛围。
宿舍寝室里，操场上，已经腾空的教室，有不少准备了节目的同学在排练。老三专门跟自己假期一直去学琴的琴行借了把电箱吉他和音响。虽然不是Beyond原版电吉他的音色，也没有贝斯和架子鼓的混响，但民谣吉他的音色单独伴奏《海阔天空》这首歌，加上七个男声的合唱，倒是有另一种风味。
下午两点钟，有表演的同学集中到礼堂彩排。在后台我们远远看见了宋安喜，但没有说话。彩排后，我们去简单吃了些晚饭。
傍晚七点，礼堂已经灯火辉煌。同学、老师、学校领导陆陆续续入场了。组织晚会的是学生会文艺部，他们过来找到老三，通知说我们的节目是第十三个，到第十个节目时我们就去后台准备。
我们应了下来，随后兴奋地四处打量着礼堂，寻找着熟人，也想最后一次记住这几百位同学的模样。文艺部的学生忙上忙下，礼堂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狂欢的喧哗和打闹声。
那种感觉又来了。我们踏入了一个五光十色且不真实的梦里。
这一夜我们是熟透的麦子，是南飞的大雁，是起航的船。
杨朔很久没有和我提跟画画有关的事，我也尽量不提。但这一刻我忍不住心中的冲动突然问他，杨朔，你还会继续画画吗？
他看着我平静地说，小歪，我现在知道了，很多东西，不用直接说出来的。
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他上扬嘴角给了我一个神秘的笑容，说，记得之前填报志愿表时，我说过我有一个秘密的打算吗？其实今年的高考我放弃了，我会复读一年，重新开始。
我愣了愣，我没想到他会用一年时间来做赌注。可是，青春是多么漫长啊。浪费一年也不算什么。我问，所以你想通了吗，打算重新好好考个大学吗？还是说……
杨朔打断我，指了指舞台上穿着礼服的女生和穿着西装的男生，说，快看，主持人出来了，晚会要开始了。
这是一个梦幻的晚会，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的十二点以前。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晚上好！
男女主持人开始了串词。
今晚的第一个节目，由宋安喜、李婷两位同学，带来小提琴和钢琴合奏，《D大调卡农》。
我激动地拍着杨朔的肩，杨朔，快看，宋安喜，宋安喜！真没想到她还会乐器！
杨朔没有反应，我侧头去看他，才看到他一脸落寞。
我闭了嘴，等着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心里琢磨着好像在哪儿听过“卡农”这个名字。我对古典音乐完全没有了解，我拼命想着，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幕布已经拉开，舞台上一片漆黑。突然一束光亮起，照出一个女孩子高挑纤瘦的身影。她穿着白衬衣和黑蓝色的及膝裙子，黑色长发披在耳后，将一把小提琴架在肩上。
半晌，小提琴轻柔地拉出这首乐曲的前奏。
她是宋安喜。
我几乎要跳起来，她实在……太美了！平时跟我们一起玩时，我没有过多注意她的美貌，只觉得她是一个豪爽又有范儿的女孩。而现在这个闭眼拉着小提琴的她，无异于女神一般的存在。
我想跟杨朔说，你小子艳福太深了，居然找到她做女朋友！可他的侧脸，刻上了越来越深的落寞。
观众席中有一部分男生躁动起来，不知是谁带头，站起来大声喊宋安喜。于是有更多的男生站起来，拼命大喊，宋安喜！宋安喜！
几乎淹没了那若有似无的小提琴音。
啊，我想起来了！《D大调卡农》是老冯讲他大学那个女朋友时提到，那个女生，就是在学校的晚会用钢琴弹奏了这首曲子啊。
宋安喜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是因为始终过不去，想要证明自己不比那个女生差吗？
我不太懂女生的心思，只是猛然想起了她和老冯在春日田野里接吻的画面。他们在一起时虽让我们内心极不舒服，但美得像一幅画，不是吗？
老冯现在过得怎样呢？
我暗自打算，等忙过录取的事，要去他家看一下他。当时他给我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打在宋安喜身上的那束光熄灭了，宋安喜的模样隐入黑暗；另一束光亮起来，照在坐在钢琴旁的女生身上。她和宋安喜打扮相同，也是披在耳后的长黑发，白衬衣加及膝裙，不过她的裙子是红色。她只给了观众们一个侧脸，但她的侧脸也好看得过分。钢琴音从她手下流淌出来，男生们又疯了。一大拨人站起来喊着，李婷！李婷！
乐曲进入高潮，小提琴加进来，开始跟钢琴合奏。那两个舞台上的女生，看起来是那样遥不可及。
表演结束，观众席里发出排山倒海的尖叫，有的人叫着李婷，有的人叫着宋安喜，两拨人就像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大，互不相让。这才是第一个节目，却已将晚会的氛围迅速点燃。
后面的节目有独唱，有相声，有小型话剧，水平参差不齐。渐渐快轮到我们了，我心中莫名有些慌起来。好在有一群兄弟一起，就算天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了后台，今天我们的装扮是最简单的白T恤搭牛仔裤和球鞋。老三最后一次调试他的吉他，并插上音响。
外面主持人开始报我们的节目了。
我们站上舞台排成一线，等幕布打开的过程紧张而漫长。
然后，我们露相了。我们一下子暴露在舞台上，面对着台下几百观众炽烈的双眼。
我们面前是三架立式话筒。
老三凑近其中一个话筒说，今天，我们带来Beyond《海阔天空》这首歌。祝大家都能实现自己的梦。
说完，他开始拨动琴弦。
主歌部分我们一人一句：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到了副歌部分，我们开始合唱。是老四最先哭的，我转头去看他，他的脸皱成一团，声音明明已经哽咽了还在拼命吼。我心中一阵酸楚涌上来。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没实现的理想吧？唱着唱着，我们竟都发出沙哑的喉音和哭腔。台下的观众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大家纷纷站起身，打着拍子与我们一起唱。
而我完全投入歌里，根本没有意识到舞台旁发生的躁动。
当我意识到时，吴桐已被好几个人推着簇拥着，走到我面前。
她抱着一束花。我认识的花不多，这一束大约是百合。白色的百合。她红着脸把花递到我面前。我本来沉浸在自己作为一个没有理想的人的心酸中，和左边的杨朔和右边的老大勾着肩哭得像个傻X，眼下这一幕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抹了把泪，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将花接过来。台下的观众开始起哄，尖叫，嘘声，渐渐化为整齐的呐喊。
“抱一个？”大概是在喊这些。可我开始眩晕，周围的世界在离我远去。我甚至不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时候唱完的，等我反应过来，吉他的琴音和男生们合唱的歌声都停止了。
幕布并没有合上。
不知是文艺部哪个好事的同学在控制舞台的灯光。我感到舞台的周围黑暗了，只有一束光从上方降临下来笼罩着我，以及面前的吴桐。白光晃眼，吴桐的睫毛投影到下眼睑上，又开始颤动。
该死。
她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哪一点？她为什么要让我难堪？
我没有理会台下此起彼伏“抱一个”的呼声，只是一手捧花，另一只手拉起吴桐的手腕，走出灯光，走下舞台。
人群里发出失望的嘘声。
主持人上台了：下面是最后一个节目，由十四班和十七班的同学多声部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我拉着吴桐走出礼堂。年轻而虔诚，犹如天籁的合唱歌声响起，慢慢被我们抛在身后。
已放暑假的校园里空空荡荡，我们来到操场，这里是一处黑暗的所在，只有外围的一些路灯灯光漫溢到这里。
我说，吴桐，对不起。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她其实应该早就懂了吧。她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睛说，我知道了。蒋树遥，谢谢。
然后，她跑开了。她的背影那样小，像一只小鹿，她的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我抱着花束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远去，远去。
她为什么要说谢谢？她为什么不哭也不闹？她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这束花让我尴尬，可我也不忍扔掉。我只能抱着它像抱着一束灼手的火把，慢慢挪回礼堂。
晚会已进入到尾声，学校领导上台与参与演出的同学握手。
一切都是一副即将散场的模样。夏天刚刚开始，我们的少年时代却就要结束了。
宿舍的兄弟和杨朔围到我身边，七嘴八舌地问我，吴桐呢，怎么没跟她一起？
我摇摇头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大家义愤填膺地谴责我，你小子太不地道了！你脑子进水了吗？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快如实招来！
我摆摆手，疲惫不堪地靠在墙上。大家见状也不再问。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忙，他们要去向暗恋的女孩表白，要去参与到班级和年级的告别里。他们散去了，只剩下我和杨朔。
我们去操场走走吧。我提议道。
他点点头。
我们穿过喧嚣的礼堂以及礼堂外的走廊。我突然被几个愤怒的女孩截住了。我认出了她们，她们是吴桐的几个好朋友。她们打抱不平地指责我，蒋树遥，你凭什么？你忘记之前跟吴桐约好要上同一所大学的吗？你就这么不负责任，说话不算话吗？吴桐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女孩们的嗓音尖厉，像利爪刺着我的鼓膜。而我也确实愧疚，无从争辩。对，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不好。
她们见我愧疚的模样，便更厉害了：蒋树遥，你知不知道？
她们顿了顿，好像要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你到底知不知道？吴桐为了你……为了你，她故意少做了好几十分的题。她第一志愿填了北大打掩护，但她故意让自己考不上。她的第二志愿，填的就是你那所学校！你那所破理工学校！但她是文科，她去你那个破理工学校学偏门的英语！就是为了跟你上同一所大学！
我低着头说，对不起。
一个女孩子对男生的感情是怎样的呢？我这样平凡、普通，她却愿意为了我放弃前程。她为什么这样不理智——但如果是我对罗雪莹，我会这样做吗？我愿意。无论去哪儿，海角天涯，我都愿意……
所以这就是十几岁的爱情吗？
根本不管未来会怎样。眼下想追随，就去了。
可惜我们喜欢的人，都错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