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那似乎是个秋天,虽然冷得像是冬天。
那是桃岭第一次见到桃狱,这个从外面世界来的野妖怪。
他记得桃狱穿着样式奇怪的大衣,手上带着皮手套,脚上蹬着长靴,身上各处都绑满了紧梆梆的皮带,看上去就像个被束缚住的影子。
族长与长老们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一度都想要拒绝他的请求。足足拖了两天才最终答应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畏惧桃狱那遮掩不住的凶性,还是看在跟着他一同到来的那个孩子的面子上。
那个孩子就是桃将,瘦瘦小小的一只,胳膊细得像是蛇纹木刚抽出的新枝,随手就能折断。惶恐地睁着两只眼睛,戒备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那种目光到现在都还在,只不过已经不会再坦荡荡地表露,它藏进了密不透风的倔强与冷漠里。
桃岭比谁都清楚桃将的内心,即便在寨子里居住了十年有余,他依旧没有认可这块地方是他的归属地。
但桃狱却适应得很快,仅仅几天功夫,桃狱身上便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毛骨悚然的杀气,还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冲天的酒气。
他是寨子里的酒坊有史以来最大的客人,从来没有一个族人像他那样喜欢喝酒,也没有任何一个族人像他一样能喝酒。除了睡觉,他的手上就不可能看不到酒瓶。
那段时间,只要嗅到酒气,大家就知道肯定是桃狱出现在了附近。
他很少喝醉,也很少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是出于半醉不醒的状态。
他醉的时候只会睡觉,醒的时候又异常沉默,唯独半醉不醒的时候话最多。而桃岭跟桃峻就在那时候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便会含糊不清地给他们讲起故事。
故事有很多,偶尔有重复的,大部分都不相同。那时的桃岭就像是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随后摘出几段念出来,既像是缅怀,又像是嘲笑。
像是有个蛇妖,生在民风淳朴的一个小寨子,从小被当作猎人来培养,也没有丝毫荒决修炼的天赋。直到他因为大征兵加入了帝国军队,开始接触到灵力,才表现出不凡的天赋。势如破竹地连连突破,以一个妖族的身份却达到了连人族都极少到达的境界,更夸张的是,他自始至终修炼的都只是道术修炼中最基础的【种灵根】。
然后,他死了,被人族最精英的刺客小队暗杀,为了维护人族的尊严。
还有一个巨魔,是北方一个大寨子的少族长,虽然长了巨魔的一副魁梧身躯,心思却像狐妖一般聪慧。他早早便看出了乱世将至,不顾族中众长老的反对,率先向帝国表示忠心,虽然被北方诸族所鄙夷,却让他的寨子在大征兵中逃过一劫,非但没有元气大失,反倒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坐大,成为北地一霸。
然后,他也死了,死在自己的异母弟弟手里,明明有着算计天下的脑子,却败在对血亲的大意里。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结尾往往都是个死字,简单粗暴却又不可辩驳。
不过给桃岭印象最深的,却是个人类的故事。
那大概是桃狱唯一一个主人公不是妖怪的故事,也是少有的几个主人公有名有姓的故事。
主人公的名字叫作司空彦,是随着人族的远征军一同来到荒萨的一个医师,并不是军医,而是抱着研究妖族的目的同行的学者类人物。
桃狱跟他的结识是在一场黑市的交易会上,从他手上买了几副止血药膏——因为价钱最为便宜——之后便聊了起来。
司空彦是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他告诉桃狱,除了研究之外他来荒萨还有另一个目的,他要把自己在这的亲眼所见告诉古岚的人们,让他们知道妖族并不像宣传的那样穷凶极恶,残暴不堪。只要让人们知道了妖族其实也是跟自己一样的文明生物,两族间的关系绝对有缓和的转机。
桃狱当然觉得好笑,这样的痴人说梦他也不是听过,但从没有人像司空彦这样认真,兴趣使然,他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匡扶正义!”
这个故事桃狱讲过许多遍,每次讲到这,他都会不自觉地失神片刻,回过神后就猛灌自己一口酒。
第一回听的时候桃岭还催促过故事的结尾,但听过一回后他就明白了这段停顿的必要性。
就跟练武时的拉筋一样,有些痛苦如果不循序渐进,可能就没办法坚持到最后。
在黑市分别,半年后桃狱与他再度相遇,在战火纷飞的一个临海小寨里,一方是被帝国征召的临时雇佣军,一方则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阶下囚。
跟司空彦一同行动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包括他的未婚妻。他或许能在远离硝烟的地方传达他的大义,但面对彻骨的仇恨时,嘴皮子再利索还是一刀的结果。
桃狱托了军里的关系把他放了出来,反正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花点问题就能解决问题。
乘着夜色把他送到人族的领地,桃狱从头到尾都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到这时才说了一句,“杀你同伴的那些妖怪,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在匡扶正义。”
“我很后悔说了那句话。”
同样是惯例,讲完这个故事后桃狱总是会这样叹息两句。
“这世上总还是得有几个蠢货坚持正义的。”
桃岭从来都没明白过这句话的意思,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知道桃狱每每说出这句话时候的所思所想,但他对这句话有自己的理解。
那些习以为常的罪恶,总还是得有几个蠢货去制裁的。
他愿意成为那样的蠢货。
他也终于成为了那样的蠢货。
笛离离说的没错,他做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不过是想给桃峻报个仇。就算他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才葬送了性命,但把他逼到那一步的其他妖怪难道就是无罪的么。
总还是得有几个蠢货去制裁的,即便蚍蜉撼树,即便以卵击石。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似乎已经做到极限了。
都说临死前的一瞬往往会看到过往一生的走马灯,桃岭原以为只是以讹传讹的胡言,没想到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失去了罗盘的庇护,剧痛便像是终于冲破大坝的洪涝一般席卷过来,每一道伤口都在强调着自己的存在感,在自己的身躯上瓜分着地盘。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双瞳似乎渐渐不能再接受光线,身子朝后倒去,漆黑的天空中还看得到零散的星光。
耳中似乎听到了惊呼声,还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紧接着,纷乱的脚步声,
桃将的面孔出现在即将散去的视线里,他的呼喊声也一同传进了耳中。
桃岭很想看清那是副什么样的神情,虽然一切都不一样,但他却觉得桃将这时候的神情应该跟当初的自己没有两样。
如果桃峻当时还能看得见,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呢。
可惜他也没能看见,黑暗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甚至来不及瞪大眼睛,便已经被吞没了进去。
黑暗里,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目送桃狱离去的自己。
自己这个蠢货已经到了退场的时候,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明明一切都只开了个头。
还以为能坦荡到最后一刻,但四周传来的寒冷让一切骄傲都成了纸糊的盔甲。
就像是回到了一个被冻僵的胎盘里,瑟瑟发抖间慢慢沉醉进一股异样的温暖里。
思绪断裂的最后一刻,画面里是还桃峻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而脑中回响的声音,却是笛离离斩钉截铁的那一句。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