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并不总是充满阳光。我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学。我对此一直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小孩子一起玩,偶尔打架也算家常便饭。大概是二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小队队长的儿子和我玩时,不知争论什么事情,我没让他。
手指头都没碰一下呢,他居然嚎啕大哭,转身就走,边走边委屈地扯嗓子喊。
我和周围的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他在我们村算是高干子弟了,大家都尽量让着他,但我心坦然,即使将来计较起来了,我啥也没做你能奈我何。周围的小孩子都可以作证。
可是和苟五有亲戚关系的几个大一些的孩子陆续找到我,向我“透露消息”,“你把苟光军给打了吧。他爸说你踢了他三脚,苟光军回家时都尿裤子了。他爸明天要到学校去告你。学校肯定会处分你,在早操时点名批评你,他爸说要揍你,不信你等着瞧!其实咱们经常一起玩,关系都挺好,我是为你着急才告诉你的。你自己想想办法。要不你去找苟光军道歉,也许就没事了。”
我问他们,“没骗我?”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谁要是骗你,死亲妈!”于是我就直接告诉他们事情的整个经过,并直言不讳地说,“我没有一点错,道个屁歉。”
但这样一来,我心里敲起小鼓,想想也挺吓人,我见过那个狗娘养的苟五的德性,说不定他还真能到学校来打我呢。我没有告诉别人,只是一个人盘算着,“要不不上学了,自学课本也不难。但是不上学,回家没法交代,不然就不回家了。到哪去呢?就去故事书中经常提到的深山老林中。对!就这么定了。”
可是,我突然想起我的书包落在学校。由于贪玩,只要没作业,我连书包都不拿回家。最后我决定,明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包偷出来。
第二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学,但没有进班级,而是在校舍房后的苞米地里潜伏着。我忍受着苞米叶子的磨蹭,一有风吹草动就四下里瞅瞅,自我感觉像个机警的侦察兵一样。
平时还真没有想过到学校房后来玩,要不是这次捅了马蜂窝,我根本不会料到学校的后面还有这么大的天地。
无边无际的苞米地向北蔓延,随着山地高低而起伏连绵。山的东坡有陡峭的山路,两边有风景如画的层层梯田,梯田中的土地刚刚秋收完毕,正待种植下一茬庄稼。每一层梯田的边缘生长着茂密葱绿的条子,枝叶长势极盛。
这时,学校的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鱼贯而出,到操场去玩。我跑到班级的后窗户向里面偷偷观察,窗户敞开着,我打算伺机跳进去拿书包。没想到有几个学生在班级里逗留没出去。我只好等着,身子紧紧地靠在窗户旁边的墙上,忐忑地等待着。
可是,不一会儿,同学们说笑着,接二连三地回来了。这一下糟了,我可能还要再等一节课吧?听着班级里嘈杂的说笑声,我实在不耐烦了,忍不住探头观望,似乎所有的学生都回来了。
没想到我的目光一下子和一个碰巧往窗外看的宋丽娟的目光接上了,双方都愣住了。
我迅速反应,赶紧缩头撤回墙后,心跳骤然加速。
这下完了,形势剧变。不过,此时我还在寄希望于她能手下留情。毕竟,我们是前后院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情面她总会给我的吧?
然而,她不念旧情,不停地尖叫着我的名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向老师报告。随即我听到老师的喊声,“都去,把他抓回来!”
我沮丧地闭上眼睛,恨恨地咒骂着。等我睁开眼睛打算逃跑时,回头看见很多男同学都从窗户跳出来,气势咄咄逼人。
没办法,我只好在他们的追逐下,沿着后墙根没命地往东跑。可是,没等我跑到下山的路口,却发现东坡的下山路口已经站满了男男女女一群同学。他们堵在那里守株待兔,与后面扑来的同学们业已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走寻常路,往北面的梯田里跑。
班里有很多高个子的长短跑健将,而我个子属于最矮小的几个之一,所以和他们比,我还是心虚。由于慌张,脚下乏力,跑了几步,腿就软了,却仍然坚持飞跑。而班里的大高个子们向高顺文之类健步如飞,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我眼看形势危急,一头拱进条子丛中,那几个同学也钻了进去,并顺势跳到下一层梯田等我下去,没想到我在里面呆着没下去,看看他们一个个都跳下去了,我就又原路折返回去,一助跑跃上上一层梯田的条子丛中。然而,等我拨开密密麻麻的条子丛时,不禁暗暗叫苦:王立建和高顺海正在那里等着我呢。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去。眼前的几个人向我扑来,个子矮小有个好处,灵巧多变,我钻了几个空当儿,居然晃过了一个又一个同学,接着一头窜入条子丛跳到下一层的梯田上。
身后的同学们也越发英勇,随着我跳下一层层的梯田。我只是一个劲地逃,眼前人影晃动,条子杆儿打着我的脸和两臂,此刻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梯田的地垄沟让我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同学摸到我一根毫毛。
刚开始时我还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别过来,和你们没关系!”也能听到同学们纷乱的叫声,“在哪儿,——在这里。”随后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沉闷的心跳声,每跑一步我都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加剧膨胀。
就这样,我从山顶连滚带爬地跑到山下,连续越过层层梯田,却被河水拦住了脚步。我踏上河心一块石头,想借助惯性冲过去,没想到自己气力已尽,一头扑倒在河对岸的泥地上。
裸露的石子蹭破了我的膝盖,鲜血流出来。同学们陆续赶到,把我围在中间。我的精神溃堤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同学们却是有说有笑。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场抓捕倒霉蛋的游戏。而在这个戏里,他们扮演的都是正面人物,是英雄。
那时候抓特务的电影看多了,每个人都会滋生异常强烈的英雄情结,极其渴望能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积极表现自己的英勇顽强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很不幸,从来都向往做英雄的我在这场闹剧中扮演的是垂头丧气的反面形象。
大部队押送着我回到了学校。
老师让学生们自学,然后在台阶上坐下,仔细盘问着委屈落泪的我。
那次狼狈的经历第一次让我尝到了人心险恶的滋味。
因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学校领导从未听说过我的事,更谈不上处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也不可能和那几个大孩子对质,他们虽然发下毒誓,但绝不会承认自己所说的话。他们的亲妈还在活蹦乱跳,估计离死还很远。
也许人家知道每个人总有一天要死,所以人家没有具体说什么时候死亲妈。也许今天死,明天死,也可能十年后。反正人家也不算食言。
我也懒得找他们对质,因为即使去只问人家,结果也只是自取其辱,毕竟人家比我大多了;而且所有这些事情没有一点乐趣可言,不值得我去浪费时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了几天,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同学们提起那次抓捕行动,仍然异常兴奋,像是讲述一个传奇人物似的,如果我不是亲身经历,还真以为他们在聊别人的事儿。什么飞跃梯田、如履平地,什么机警狡猾、像猴一样灵巧,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最后一句做铺垫:是他抓住我的!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又向他们的父母讲述,许多大人都不相信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偶尔忍不住和我拿此事开玩笑。一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不点儿居然那么淘气,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妈妈听说了以后,非常生气,但似乎她的愤怒并不因我而起。
爷爷也很遗憾,跟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先跟他商量。
岁月的冲刷使记忆中的往事逐渐褪色。唯有这件事记忆犹新,如同发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