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杨,用上海人的话说就是个“模(mǔ(算得上“榜样”)子”)。
他是为数不多的因“拒载去浦东机场”而被大队警告的司机。他成长在浦东一带的老上海,前些年在湖南闯荡,现在回来开出租车。
当时他正蹲在一个公共厕所门口抽烟,车子熄火停在一旁。有个“朋友小年轻一只手握着iphone,另一只手拖着个箱子,急匆匆跑来:
啊,香烟扔一边了,做生意来!走,浦东机场。”
“不去。他摇了摇头”
“给你生意你不做,当心我打电话投诉你!对方急了”
老杨满不在乎,投诉就投诉好了。小年轻也不罢休,真打了电话。
老杨在一群同事面前被大队警告的时候,台下人都憋不住笑,跑浦东机场多赚钱,有去有回的好生意啊!老杨没有丝毫愧疚地对领导“上海人的口气太嚣张,拉差头就好好拉,我们开车的不偷不抢,说:
抬头挺胸做人。”
在外地生活久了,他觉得上海人对出租车司机实在过分,嘴巴刁,想骂就骂——“这车开得什么水平!”“你还能再慢点儿吗!”“我爬都比你开得快!”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上海这两年私家车越来越多,每天除了凌晨,几乎所有的重要交通枢纽处都像是停车场,堵车弄得人心也浮躁。
碰到这样的客人,他还有一招。既然上车了,他就会佯装拉肚子:
“哎呀!不好意思我肚子坏了。”
“你先把我送到目的地啊!客人说”
“拉在裤子上也不好啊,你让我接下去怎么开车?里面老杨就说:
味道也不好啊!而且开车的都便秘,你晓得啊,一直坐在车里面,难得今天有了‘灵感’。对不住啊朋友,我把你放在下个路口,也不算你钱了,你再打辆车吧!”
“怎么偏偏就这时对方更急了——要知道,在高峰时间打车很难:
候呢!”
“我知如果是之前说话冒脏字的人,老杨会更“善解人意”地说:
道现在打车难,不然我开到旁边公厕,你就坐车里等我。但我怕车子有啥闪失,得把你关在车里。你说好不?”
老杨说,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其实就是“纸老虎”,就会骂脏话,然后吐口痰走人。比如遇到那些耍流氓不付钱的乘客,上海司机经常吃哑巴亏,等对方走了,嘴上往死里骂,之后什么都不做。可老杨不“有种出来打架!一样,遇到了就喊”
他的诀窍是,五秒内决胜负。如果发现对方人数多,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还是算了;如果一拳打过去,发现对方段数更高,马上“之”
字形扔车逃走。
老杨教会我的,是做人要做得体面。无论你做什么工作,别忘了你是正大光明赚钱的,别委屈自己,偶尔耍些小聪明,做些让自己畅快的事;还有,遇到耍流氓的事,别怕也别尖叫,你也耍流氓,打不过就赶紧跑。
2.
我和老杨活得挺不一样的,至少我连我在过什么日子都不清楚。
概括说来,每一个白天,无论晴天雨天,就算美国被飓风刮得整个国家漂移,我还是雷打不动地坐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
除了跑厕所和公共厨房,我的活动范围是一米乘一米的格子间,电脑周围的墙上,钉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好友寄来的明信片。上个月我堵在路上,听见有一个科考队准备去南极了;而今早我还是堵在那个路口,见到报纸里面说这个科考队成功考察并荣誉而归。
我的正对面是老板,座位调得低,所以穿过格子间望过去,常常只看见一头金发,不见脸。身后是其他部门,有个女同事讲电话声音挺响,我经常边打字边不自觉地听谈话内容。
我每天坐两块钱公交车,几乎从始发站乘到终点站。靠着车窗看着昏黄的天一点点暗下去,脚踏出车的时候已经黑如墨汁。一家网吧门口的路边摊炒着香喷喷的菜,路过时我总是饿得流口水。
和我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住在隔壁、和我同龄的女同事。回家“万里长征才刚开始。的路很漫长,以至于每次下班时,我俩都叹气”
我舍不得一天三个小时浪费在上下班的路上,就会看电影,分给同事一个耳塞。往往电影开始没多久她就已经累得睡着打呼。
每个星期一早晨,我们两个在路上表情凝重,以“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开头。知道是气话,但两人还是毫不介意,大大咧咧全“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事情都要拖来拖去!说出来”“累得像狗一样啊!谁想到我们那么努力,结果还是被人认为不过是给老板跑腿的。”眼见着办公大楼越来越近,我们就像两个不愿上学的幼稚园小朋友,抱着父母车后的座椅不撒手。
办活动时最累,前期的准备要滴水不漏;活动时早上六点多起床出门,晚上到家往往都在九点以后;活动结束了其实还没完,第二天还要做媒体的总结。同事也是如此,甚至常被老板差遣做些像是秘书的工作一样的简单小事。常觉得学不到东西,只是按照老板的要求去做,却又累得爆肝。
最不甘心的,是没有存在感这件事。去见那些联系人,我们总是被忽略,从没有人注意到,在光鲜亮丽的老板旁边,有个灰头土脸、两眼红肿的小职员。
3.
我问老杨,上班后,怎么就越活越不明白了呢?
老杨不会说大道理,也不是个善类,这时却“口吐莲花”“做好:
你自己分内的事,也别管别人的事呗!”
老板布置三天完成的任务,我整天不上厕所,吃饭随便塞两口,一天全部搞定,然后又被塞了更多的活儿来干。我这样的性格,要么不做,比如高三不喜欢上学,就跷课;要做的事就一定尽全力去做,工作是自己选的,那就拼命努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做不了想做的事,永远被奴役。我和老杨说,如果流氓算一个正职,我心甘情愿脱了西装跑路边当流氓,混出个大姐大。我指的是旧上海真正的流氓,有情有义,还会琴棋书画的一派。
再怎样,也比现在这个唯唯诺诺、乖巧懂事、缩头乌龟一样的小女孩强。
“小女孩,你不懂。老杨哈哈大笑”
他以前混过文化圈,写过些诗句;也曾不工作,跑马路边混日子。
可娶了老婆生了个胖儿子以后,他决定为了家人也要找份稳定工作糊口,奈何简历不行,就跑回来开出租了。虽然他要面子,老说只要不迷失自己、不委屈自己,照样是个“老杨好汉”,但偶尔也戚戚然说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
“三十岁以前啊,人不能由着性子过。太潇洒,三十岁以后就是还债的时候了。”
4.
一天回家,我爸训了我几句,于是我发表了长达一小时的“工作有害健康,浪费青春”的演说。总结起来就是,我就是老板的奴隶,整天做不了喜欢的事情;为了做一个有主见、做大事的人,老娘不干了!
我妈在卧室里面,听说我要辞职跑天涯、躺马路,急得跑出来把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永远任性长不大。
我心里委屈,这两个人不再是以前连高三我不上学都允许的不一样的父母;这两个人不再是看着身边同事把刚毕业的孩子安排进国企,还能让我在巴塞罗那街头写作,还开心地说“女儿在做喜欢的事”的开明父母。
把门一关,虽然肚子早已饿扁,但死也不去吃饭。
第二天因为办活动,早出晚归,到家看见爸妈已经睡了,突然觉得自己失败:他们居然知道我是不会去死的。
第三天醒来,胃痛。想起我妈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眼泪大把落下来。难道就要和她一样,总是为别人忙碌、为别人牺牲?为自己好好活一回、爱自己就是不负责的表现?一定要到中年的时候,发现小孩已经很大了,自己却连梦想都没有,活一辈子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这样愤愤着,但还是苍白着脸,穿戴整齐准备去上班,出门前想在床上歇息一下,没想到痛晕过去。
醒来已是下午两点,老板打电话到家,要我回去办事。于是我裹得像熊一样、捂着胃、眼睛红肿着出现在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