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孛爷天风也有累手的时候,喘口气歇歇吧,黑暗中达日玛老奶奶的声音很突然又清晰。老孛爷天风的手无意中抖了一下,他以为老大姐听累睡过去了呢。
对不起,中断了大姐的听兴,我不该收弓的。
无妨,你也该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大姐,还想听啥,您还没告诉我最想听的曲子呢。
难道你不知道我最想听啥曲子吗?
不知道,小弟还真不知道。
嘿嘿嘿,这也不好怪你。我问你,你老孛天风,为啥名号叫天风?
老孛爷身上颤栗了一下。静默片刻后说,小弟对古曲《天之风》略知一二,年轻时性狂,不知天高地厚,喊出了“天风”的名号,收都收不回来了。
黑暗中达日玛老奶奶看不清老孛爷微红的脸色,却可能听得出他话音中的羞愧之意。
那你给我拉一段《天之风》古曲吧,达日玛奶奶并不在意他的名号,她一心想听曲子。
可……我……老孛爷天风也许有生以来头一回支吾起来。
怎么啦,刚才还称略知一二呢。达日玛老奶奶问。不瞒老大姐说,小弟只会上阕《孛尔帖-赤那》部分,师傅没传我下阕《豁埃-马兰勒》,不好意思。可惜!老奶奶低叹后又说,那就拉你会的上阕《孛尔帖-赤那》吧。老孛爷天风这会儿真正地另眼看待这位八十岁老太太了。倘若在此之前只是拿她当一位酷爱民歌的普通老歌迷的话,现在他已改变了看法,觉得这老大姐肯定有些来历并深通音律,他更不敢怠慢了,甚至有一丝激动和兴奋。这么多年,背着胡琴闯荡大漠沙原一辈子,很少遇到听众提出听《天之风》,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首古老曲谱《天之风》,今天他是遇上行家了。
老孛爷天风重新调琴弦,抖擞精神,脸色凝重而十分投入地奏起古曲《天之风》来。
史书《蒙古秘史》开篇就讲蒙古人的祖先成吉思汗之根源,“奉天命而生之孛儿帖-赤那,其妻豁埃-马兰勒,渡腾汲思而来”。这“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兰勒”,有人译为苍狼和牝鹿,古曲《天之风》歌唱的就是《孛尔帖-赤那》(苍狼)和《豁埃-马兰勒》(牝鹿)。
老孛爷天风引吭高歌曰:
如天之风般飞腾,如天之风般狂洒;
如天之风般自由,如天之风般伟雄;
啊——-咴!
-哈——我的天之风!
我的孛尔帖-赤那!
古老的民间曲谱《天之风》旋律在低矮的土房里回响,又在夜的高空中传荡,世间万物似是被这古曲打动而陶醉,一时间万籁俱寂。此时,一声浑厚的女中音接着和曰:
如天之风般温柔,如天之风般火热;
如天之风般慈怀,如天之风般永烁;
啊-哈——-咴!
我的天之风!
我的豁埃-马兰勒!
是八十岁的老奶奶达日玛在和下半阕。嗓音略显沙哑,但高亢而悠远,韵味十足,长调绵绵而气不绝,蒙古民歌特有的技法“努古拉斯”表现得自如而浓郁。
老孛爷天风失声惊呼,老大姐,你会唱下半阕,你唱的是《天之风》的下半阕!
老孛爷情不自禁地抓住老奶奶达日玛的双肩,摇晃起来。他的眼角已流下两行老泪,洒落在胸前白胡子上。小时候只听过一次师傅低哼,未及传他便锒铛入狱,因涉嫌参与嘎达梅林造反事件被王爷砍了头。如今聆听这惊天古曲的下半阕,他如醍醐灌顶,如醉如痴,情不自禁。
其时,达日玛老奶奶也已泪落如雨。
她也是萨满教另一支脉列钦·幻顿的唯一传人,她的师傅只会《天之风》下半阕,她从未听过上半阕,今天耄耋之年能够聆听到心仪已久的《天之风》上阕,完成了她心中的整阕《天之风》,也实现了终生所愿,老奶奶显得十分知足,暗中变红的脸上显出婴孩般纯真的笑容。
好啦,老奶奶说,咱们再和一遍。
他们就又和唱了一遍。这回他们二人采用了蒙古民歌手们很少用的“呼麦”唱法。这种唱法是用喉音同时发出低音部和高音部的两种声音,听着美妙无比,如天籁之声。这是一种蒙古族的古老演唱绝技,如今会运用者已不多,用这种古老传统绝技演唱古曲《天之风》,而且由这两位硕果仅存的蒙古族民歌手佼佼者演唱,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把歌词和韵律内涵表现得完美无缺。
他们接着又和唱了一遍。
然后,都住了声,两人屏气回味这天籁之声。
屋里一派宁静肃穆。
好啦,我已知足,不再劳累你老天风啦。老奶奶说。
这是天意,《天之风》今日得以完整复全,这是天意!老孛爷感叹,我师傅在天之灵,也可得以安息了。
是啊,一生宿愿还清,夫复何求,我好高兴啊!达日玛老奶奶像小姑娘般发出咯咯的笑声。而后对老孛爷说,老天风,你也歇息吧,我是要休息了,要不你在这儿找个地方睡,要不找村长安排更舒服地方睡,随你好啦。
说完这些,老奶奶长长地叹口气,安安静静地闭目而睡。她眼角挂着幸福的泪水,她那一双闭合了八十年的老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老孛爷天风没有在她家炕上睡,也没去找村长,而是胸前合掌,跪别了安睡的列钦·幻顿传人达日玛老奶奶,然后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星夜返回三十里外自家村庄。
外边的夜风好清爽。
星月映照着白色沙野,显得有些苍凉静远。
老孛爷天风缓缓行走在沙路上,心情依然沉醉在刚才的情景中。后背上胡琴的五色飘带在夜风中飞扬。
走了一半路时,老孛爷坐在沙包上抽了一袋烟。
这时,他的前边不远处亮起了一双绿光。起初他以为月光反射的玻璃什么的,可这一对绿光会移动。接着他的身后也出现了这样的一对绿光,然后是左侧和右侧,在他周围出现了很多一对一对会移动的绿光点,有的模糊,有的刺亮,有的一闪一灭,有的凝视不动。
老孛爷暗叫一声不好,老天爷,怎么来了这么多狼?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回叫我老天风够呛呢。
他有些后悔,不该趁激情独自走夜路,尤其这荒漠之路。一群恶狼围住了自己,身上除了一把古琴没有其他任何铁刃火器,这一下可不好脱身呢。
狼群慢慢围上来,缩小着跟他的距离。
好在他选坐了沙包顶高处,狼群攻上来有一定的难度。
他吼了几嗓子,狼群并不惧怕他的声音。其中有一条狼,体魄健壮高大,如牛犊般,双耳陡立,长尾拖地,低低的吼声威震四方,群狼都按它的吼音低嗥行事。若哪条年轻的狼按捺不住要冲上去,它便拖着长尾向它走过去,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雷声般吼啸,那条狼便赶紧缩头而逃。群狼围住老孛爷,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头狼发令。老孛爷也不敢贸然突围失去制高点,一旦陷入近距离的扑咬厮打,他更不好应付,支撑不了多久便会被狼群撕零碎,喂进狼肚子里,他有些不寒而栗。老孛爷就这么与群狼对峙起来。老孛爷哀伤地想,今天是难逃此劫了,不一会儿狼群会扑上来的。他心有不甘,天赐机缘刚学会《天之风》下半阕,还没来得唱熟就这么喂进狼肚子,他真有些压不住心中的哀怨。何不趁狼群扑上来之前痛快诵唱一遍《天之风》呢?老孛爷想到就做。随即盘腿端坐沙丘顶上,撤去古琴胡古儿的布套,嗡嗡呀呀地调响琴弦。古曲一响,本准备发令攻击的头狼身上颤栗了一下,一声低吼稳住了四周的群狼。一对对绿光停住了闪动,都聚焦在沙顶老汉奏响的那把古琴上。老孛爷天风清清嗓子缓缓而沉稳地诵唱起《天之风》古曲来。那洪亮浑厚的嗓音和旋律,从荒凉的沙包顶上传荡开去,在夜的高空中久久回响。
狼群有些震惊,尤其那匹头狼死死地盯住那把古琴和那位吟唱的老人,在朦胧的月光下,使劲想辨认什么,那感觉有些奇特。
老孛爷一遍一遍地引吭高唱着《天之风》。越唱越发地入情,如醉如痴,似乎入定了般,完全忘却了身处险境,忘却了那群野狼马上会扑上来咬碎了自己。他狂放地唱着,豪迈地说着,疯疯癫癫,如处无人之境,如处无狼之地,那情形完全是只要唱《天之风》,只要唱够了《天之风》,死又何妨,死何足惜!
他现在只为唱《天之风》而活着,一息尚存,就唱《天之风》。他那样子似在说,等我唱够了,你们上来吧,狼崽子们。面对这情形,那群狼反而畏缩不前了,尤其那匹头狼,定定地站在那里听着曲子,一动不动,低垂着尾巴,双耳也并不像最初那般尖尖地直立着。渐渐地,那匹头狼干脆趴在沙坡下的流沙上,静静地听老孛爷拉琴唱曲子,消淡了那凶狂的杀气和嗜血的嗥叫。见头狼趴卧沙地,其他的狼也慢慢地和缓下了凶相,老实了许多,也都围着那座小沙包趴卧下来,跟头狼一样,静静地听歌。于是,老孛爷脚下的沙包周围闪动着一双双的绿色光点,安安稳稳地在原地处于静止状态。
这匹头狼能听懂我的歌,爱听我的曲子!老孛爷心中暗喜,更加来了情绪,更加卖力地说唱起来。他忘却了当年在他家炕上趴卧了两个月的受伤狼崽,是在他的琴声和歌声中养好伤逃走的。他没想到,也没认出眼前的这匹头狼便是当年那条养好伤逃走的小狼崽。
老孛爷只是感到很爽。
心中的伤感,在敖林屯受听众冷落的郁闷,此时一扫而光。啊哈,它们才能够听懂我的歌!它们比他们还识律听音!我的《天之风》,我的民族,来自大自然,来自这广袤的荒野,只有荒野的精灵,大自然的主人们才听得懂!现在的人,为利益所困,被现代化所异化,已失去了纯净而自然的心境,已完全听不懂来自荒野,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这不是他老孛爷的悲哀,而是他们这帮俗人的悲哀。
他换了一首劝奶歌《托依格,托依格》来唱。
这也是一首古老的民歌,一般都由挤奶的老额吉们吟唱,唱给那些刚生完小羊羔又弃羔而不喂奶的怪戾母羊们听,劝它们认自己孩儿快快喂奶哺乳。曲子哀婉伤感,优美动听,老太太们一遍一遍地唱着,抱着被弃的小羔子围着母羊转,缓缓地吟唱,一直到那母羊眼角滚出泪水,给自己孩子喂奶哺乳为止。这是一首如佛教音乐般感化人和狼的心灵,令那些迷途的恶者心境变得慈柔,变得和软、向善的方向转变的曲子。
老孛爷的浑厚嗓门吟唱《劝奶歌》,更充满了魅力,充满了说服力,催人泪下,绵绵哀婉,断肠散魂。
那群狼果然听得更是如醉如痴,魂不守舍。
最后老孛爷又唱回到古曲《天之风》。
那匹头狼已经把尖嘴伸放在两爪中间,完全像一条家犬般听着老孛爷的《天之风》,这是歌唱与它祖先同名的苍狼的曲子,是属于它的歌。
当《天之风》古曲下半阕最后一段音律从老孛爷的嘴中哼出,当这首古曲最后一次演唱完毕时,那匹头狼便深深叹一声气,张了张嘴巴,从它张开的大嘴中吼出长长的,如《天之风》尾音般的一声高亢嗥叫!
这时,东方沙线正吐露一片狐肚白。
头狼再次发出一声《天之风》尾音般的长嗥。然后它一跃而起,转身就走。走时回眸看一眼老孛爷,旋即伸展四肢,飞驰而去,头也不回。后边跟着那群狼——它的家族,转瞬间消失在大漠中,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似乎从未出现过。
老孛爷天风入定般僵坐在沙顶,唱完最后一曲《天之风》,他已经这样,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其实他也没看见群狼是何时消失的。这对他已经无所谓,他已经没有感觉,唱完最后一曲完整的《天之风》,不觉中他已坐化,脸上显出一片宁静而幸福的红光,显得无怨无悔,在东方的紫霞中犹如一尊铜像。
从此,古曲《天之风》彻底失传,成为绝唱。
偶尔,那匹头狼站在沙顶,在黑夜的月色中高亢嗥叫时,不觉间便吼出了《天之风》的尾音,高亢而悠远,响彻暗夜的天空,远远地回荡!
哦,天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