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冬花进了城。
苏冬花先想到马局长,他是刘良驹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石永成是为了救刘良驹惹下的麻烦,估计他会帮忙。苏冬花找着马局长,马局长没参加红卫兵,现时也在家里闲着。苏冬花跟他说了石永成的事,请他帮忙。
马局长低下头想想:“要说石永成这个人也真是个好人,给村里办事也挺热心。可有时候就是一根筋,直肠子,囫囵吃囫囵拉,太执拗,咬死理。”
苏冬花笑着说:“马局长你就别记他打过你的仇了,以前那些事儿都是为了工作。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他现在有了难,你就帮他一把。再说他也是为了救刘良驹惹下了红卫兵。要不是石永成冒着险救了刘良驹,这会儿红卫兵早把刘良驹斗死了。你说不是?”
马局长背着手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冬花同志,你放心。虽然刘书记对不起你,石永成还打过我,可我知道咱们都是一路人,是一路子神气。别说石永成是为了救刘书记惹下的麻烦,就是没有这一回,我也该尽自己的力量救他。你叫我想想,用啥办法才能把他救出来呢?”
马局长的老婆走过来打断马局长的话:“你这里不是有千方百计吗?用上一方和一计就把石永成救出来了。你别忘了你这个局长还不是人家刘书记提拔起来的!知恩不报是小人。”
马局长红着脸说:“你看,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哩嘛。婆娘家就会跟着起哄,你有本事你去把石永成救出来。”苏冬花笑着看着马局长两口子斗嘴。
马局长停住脚步:“能行,我试试看。我的外甥子是和石永发他们对立的那一派红卫兵的一个头头。我姐姐家里子女多生活困难,我这外甥子从上小学到上中学都是我供养的。闹起红卫兵以后,我这外甥子来我家找过我好几回,要我参加他们的红卫兵组织,给他们当军事参谋,我没答应。我去找找这小子,叫他把石永成放了,估摸着问题不大。冬花同志,今天后半晌你过来听信儿。”
后半晌,日头偏西的时候,苏冬花又来到马局长家里。
马局长满脸歉意:“冬花同志,我找了我外甥。这个东西不买我这个当舅舅的账。说是前些时候他们没抓住刘良驹的罪状,在对立的那一派面前丢了面子。这一回好不容易知道了刘良驹的行踪,要利用石永成诱出刘良驹。他们知道刘良驹和石永成这些人是一路子神气,今天石永成救了刘良驹,明天要是刘良驹知道石永成被他们抓住了,刘良驹也许不忍心石永成替自己受罪,很有可能自动投案。只要抓住刘良驹,他们就放了石永成。我咋说都不行,没想到这小子油盐不进。我把我姐姐都请过去跟他说,把嘴都说干了,气得我姐姐还打了这个兔崽子。你看咋办?不过我外甥说,肯定不会叫石永成受屈。石永成是国家功臣,谁也不敢把他怎样。这一条你放心。”
苏冬花苦笑了一下:“我再想办法,谢谢马局长。”见苏冬花要走,马局长说:“冬花同志,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吭气。我肯定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马局长,知道他们把石永成关在啥地方吗?”苏冬花不等马局长说完就问。
马局长笑笑:“县一中高中教研室的房子里面。我打听得清清楚楚。”
苏冬花朝马局长点点头走了。
苏冬花又去找了石永有。
石永有也听说石永成被红卫兵抓了,正在转着圈儿地着急。石永有的头上带着“老右”的帽子,下台干部。死了的老虎不吃人,谁家也不理他,没人用他,每天在家里歇着,要不就上街看大字报,倒是清闲。听苏冬花说了石永成的情况,石永有越着急了:“得赶快把永成子救出来,这些红卫兵娃娃都是翻脸猴,毛儿顺着的时候啥道理也懂,啥道理也会讲,毛儿翻了的时候就不讲理了,啥事都能做出来。可不能叫永成子再受罪了,他那个身板子哪能经得起折腾呀。”
苏冬花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现在就怕那个头头公报私仇。当年埋刘良驹他爸的时候,永成子打过他。今天那个头头还提这事哩。他肯定要在永成子身上报仇。永有哥快想个法子,把永成子救出来呀。”
“别着急,别着急。”石永有摆摆手,“你想想,当年咱们打小鬼子的伏击,摸中央军的岗哨,收拾汉奸特务,还不是篦子上拿窝窝,树洞里掏鸟蛋?还不是腊月天在雪地上用筛子扣家雀子?这些人还能比小鬼子和中央军本事大?”
“可他们人多呀。”
“人多也不怕。这些人没受过正规训练,临时拼凑起来的,肯定有空子叫咱们钻。当然这得用咱们的看家本领,先搞搞侦察,摸摸情况,看看地形。”
“我去。侦察情况,我在行。”苏冬花来了精神。
苏冬花回到家,把以前旧军装翻出来穿上,还找了一顶旧军帽戴上,现裁现做了一个红卫兵的红袖章。苏冬花站在镜子前面一看,货真价实的红卫兵一个!遗憾的是年纪大了一点儿。
苏冬花朝窗户外面看看,天已经黑透了,远处大街上的路灯发出昏黄色的光,一些蚊虫围着路灯无聊地飞来飞去。苏冬花拿了一把手电筒出了家门。
苏冬花没敢走大街,在小巷子里面七拐八拐地朝一中靠近。小巷子里面没有路灯光线黑,路面不平。苏冬花心里急,一脚没踩稳,摔了一跤。帽子掉了,左膝盖也磕疼了。苏冬花找着帽子重新戴好,扶着墙歇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情绪,不由得寻思:“这年纪就是不饶人,当年挑着担子往前线送军粮、送弹药,一个通宵跑百十里地,咋也不咋的,现在才跑了这两步路就成这了。”
终于到了一中大门前。苏冬花没有急着进大门,而是站在拐角处小心地看看前后左右的情况。一中大门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挂在大门左边的“东山县第一中学”的牌子也叫大字报糊住了,一阵风刮过来,吹得大字报哗哗哗地响起来,掉到地上又随风飘起来。大门敞开着,不时有红卫兵出出进进。
忽然从西边上来一伙子红卫兵,苏冬花赶紧朝墙拐角阴影里缩缩身子。这些红卫兵边走边说说道道:
“唉,今天总算没白忙活,总算有了一点收获。”
“尽犯糊涂,把人家一个大功臣抓来算啥收获。问了一后晌,饭也不叫人家吃,水也不叫人家喝,啥也没问出来。有啥收获?”
“这还不算好?咱的头儿耐着心只打了他两拳。要是头儿火气上来了,叫咱多打他几下子,他还不是得受着。”
“咋?咱的头儿还敢像斗走资派的那样修理人家大功臣?”
“那可说不定。你还不知道,咱的头儿挨过石永成的打,心里窝着的那一口恶气还没出。万一咱那头儿火气上来了啥也不顾,两个巴掌扇下去,谁家是谁家都分不清了。这老汉又是这样硬,我担心明天他就得吃苦。你不看那会儿头儿气得把喝水杯子都摔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就是嘛,我知道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现在只是一个光头老百姓,没有条件走资本主义道路,也没有条件做坏事,你们抓的我有啥用?还不是清水锅里打笊篱呀……”听着声音,好像有点接不上气儿。
石永成?苏冬花心里一惊。那边又有话传过来:“老前辈,您别说话。我知道,今天我们头儿那两拳把您打得不轻。您这么大岁数,哪能经得起那样打呀。”又是石永成:“我知道,那两拳,是你们司令报仇的。”“老前辈,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叫您老人家受罪。他说他的,咱干咱的。”听得出来,这是第二个说话的红卫兵。
“我娃,你说得很对。我们当年打仗的时候,是为了解放全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你们今天闹文化大革命,是为了更好的建设社会主义。咱们干的是同一件事情,一前一后嘛。咱们是一个部分的队伍嘛。”石永成又油上了。
“老前辈,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别把身体闹坏了。要是哪一天毛主席翻功劳簿子,看见了您的名字,派人通知您到北京,要接见您。您的身体不好去不了,我们可没法子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代呀。”
“就是,这娃说得对。你们招呼我,我也一定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等待毛主席召见,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看,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老前辈,您去北京见毛主席的时候把我也带上。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能行,能行。”
“老前辈,您可要听话,老老实实在高中教研室里面住着。万一上面要找您的时候,找不见,我们可要吃家伙。再就是明天该说的就说上一些,万一把我们的头儿惹翻了,恐怕您要受苦,到时候我们可帮不了您了。”这是第一个说话的红卫兵。
“你们就放心吧,我哪里也不去。你们看,后晌里你们司令那两拳把我打得喘气都不顺了。我还敢不老实?”
“我看出来了,我们头儿那两拳真打重了。明天您一定不要再惹他。”这是第一个说话的红卫兵。
“我不惹他。”
“我们是怕您老人家皮肉受苦……”
一伙子人说说道道走进一中大门。
可不是?红卫兵人群中间走着的正是石永成,叫一个红卫兵扶着。昏黄的灯光下石永成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身旧军装,歪斜的身子,变形的脸盘,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红卫兵拥着石永成走进大门看不见了。
苏冬花把掉在地上的几张大字报卷起来,夹在胳膊肘子下面装成贴大字报的样子,趁人少的时候进了一中大门。学校里面顺着大门是一条直直的通道,两边是一排排的教室,最里边的通道正面两排是学校的行政部门。东边一排是办公的地方,西边一排是各个年级的教研室。教研室后边还有两排教室,再后边就是围墙了。围墙后边是野地。
苏冬花没敢走中间的通道,借着树影子在学校里面转了一大圈子。大部分教室都空着,门窗玻璃大都没了,有的还残留着一些玻璃碎片,有的窗户合页掉了,一个斜斜地挂在墙上。有的门没关好,随着风一会儿敞开一会儿又闭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末了,苏冬花来到教研室附近。这里的前后几个教室都住着红卫兵,他们大呼小叫的,不知在吵啥事情。教研室是三间房子的套间,外边是会议室占了两间,里边是教导主任办公的地方,占了一间。石永成被关在里间。外间有几个红卫兵值班看守。苏冬花轻轻走到里间窗户外边朝里边看看,只见石永成躺在床上不动弹,好像睡着了,看来真是累了。苏冬花伸手推推窗户,推不动。里面插着。
苏冬花回到石永有家里,谈了一中里面的情况。石永有说:“看来只得后半夜动手了。这些人白天折腾上一天,再忙上前半夜,后半夜肯定睡得像死猪,咱趁机会把永成子弄出来。”随后两个人商量了具体行动方案。
后半夜,苏冬花还是那一身打扮出了家门。街上的路灯灭了,大街上黑糊糊的,露水下来了,人的脸上手上湿漉漉的,身上也凉凉的。苏冬花使劲裹裹衣襟,走进一中。学校里面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人们正在熟睡之中,做着各自的梦。
苏冬花来到教研室门口,轻轻一推,房门开了。苏冬花闪在一边站着没动,听着里面的动静。房子里面传出打呼噜的声音。苏冬花伸长脖子朝里面一看,只见四五个红卫兵有的靠在墙根,有的躺在桌子上面,有的躺在窄窄的长凳子上面,睡得正香。苏冬花轻轻走进去,推开里间的房门。石永成睡得正香……
黎明时分,天边渗出了一点明儿,就是那种咋看有点明儿,细看啥也看不清的明儿。一个人拉着一辆小平车在官道上朝东山快步走着。车上坐着一个身披被子的人。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在平车后面推着车,不停地喘气。小平车颠了一下,车上坐的人说话了:“永有哥,你老人家咋也出动了?”这是石永成。
前边拉车的人头也没回,大口喘着气:“我不出动,等天明了,还有你的好?那些翻脸猴还不向你下狠手呀。”这是“老右”石永有。石永成嘴里嘟哝:“全是刘良驹给咱惹的祸……”在后面推车的苏冬花着急了:“快走吧,别叫那些红卫兵撵上。永成子就能说了闲话淡话。你要是有闲心余力,也给我们帮一点忙。”石永成爬起来:“永有哥,停下,我能跑。你年纪比我大,哪能叫你拉车我坐车呢。”苏冬花擦擦脸上的汗嚷起来:“永成子,你还嫌给我们找的麻烦不够呀!快坐好!你除了叫人跟着你受牵连干着急,还有啥本事?”石永成一边坐下一边说:“你不是说叫我给你们帮一点忙吗?”苏冬花立马接上话茬:“永成子你老老实实坐着,就是给我们帮了天大的忙了。”
石永有加快了脚步:“永成子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你看现在天还没明,路也不好走,凭你那眼神,再摔上一跤。把哪里摔坏了,我们这一黑夜可就白忙活了。”
苏冬花把石永成身上的被子掖掖:“前半夜永有哥已经回了一趟村里做了安排。咱妈和没胡子爷都在为你忙活。你看你惊动了多少人。”石永成不明白:“你们这是要把我闹到哪里去呀?”苏冬花小声说:“我们已经决定了,叫你先到岭东深山里躲一阵子。
等形势缓和了,再接你回来。你愿意不愿意都是这了。”
看见石永成抬起身子瞪着眼睛要张嘴,苏冬花又加了一句:“老实坐下。这也是妈的意思。妈说,永成子一走,我们就安稳了。”说到最后,苏冬花忍不住笑了。
石永成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天已大亮了。石永有拉着小平车来到铁头崖下的三岔路口。这里一条路通往城里,一条路通往岭东,一条路通往皂荚树底下村里。小跑儿和没胡子爷等在路边。小跑儿手腕子上挂着一个小包袱,晨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散,一小缕黑发垂在额头前面。没胡子爷拄着矛子,上身斜背着干粮袋,腰里系着腰带,裤脚上缠着裹腿,脚穿一双踢死牛的布鞋,满头白发在晨风中飘动。
小跑儿紧走两步来到小平车跟前,先朝石永有叫了一声“大伯”,又朝苏冬花叫了一声“妈”,不等他们应声,一把拉住石永成短了一截食指的手哭起来。
石永成看看小跑儿:“憨娃,都当了妈了,你现在还敢哭?你就不怕光景子见了你这个样子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管?我这不是好着哩嘛。”苏冬花拉了一把小跑儿:“跑女,啥时候了,还哭!”石永有也说:“跑女子,别心疼你爸了。他这一辈子就是这种命,有福他也不享不了。”石永成笑了:“叫你大伯说对了。能吃苦受罪,就是享福。”小跑儿止住哭,把手里的小包袱递给石永成:“爸,这里头有干粮和换洗的衣服。衣服是我奶和我巧姨预备的。在深山里,您要把自己照护好,不要着凉,不要吃硬东西,黑天不要出门。等情况好了,我们就去接您回来。”石永成接过小包袱点点头,抬头看看通向皂荚树底下村的岔路。小跑儿赶紧说:“我奶、我巧姨和天锁子都好着哩。她们也要来送您,我不叫她们来,没胡子爷也不叫她们来才没来。”没胡子爷岔开话:“跑女子,你就放心吧。岭东大山里有我当年给八路军跑交通的老伙伴儿,他们一定会把你爸照护好的。”石永有笑着看看没胡子爷打着裹腿系着腰带的打扮:“我的爷,您现在还是老样子嘛,威风不减当年呀。”没胡子爷挺挺腰杆子,用矛子捅捅路面,捋捋头上的白发:“老本行,你爷这一辈子就干这一行,干别的事情还没学下那个本事。”
“没胡子爷是咱们的老英雄呀!”石永成这才回过神来朝没胡子爷点点头,又扭头对小跑儿说,“跑女,跟你奶说别操心我。我本来就不打算回来,是你妈和你大伯非要把我接回来。我惹得起红卫兵,惹不起他们。我就不信那些红卫兵敢把我咋样。”
苏冬花白了石永成一眼:“是我们多事。”石永成没理苏冬花,还是和小跑儿说话:“新仁子好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