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儿指指拐弯处:“好着哩,那不是。他不敢过来见你,怕你撵他。”
石永成朝小跑儿指的方向看看,一个小伙子藏在路边的树后面探着头朝这边张望。石永成笑了:“还有女婿怕老丈人的?”
苏冬花着急了:“行了,你父女两个的话该说完了吧。平常见了没话说,这个空儿里说起来没完没了。快走,要叫红卫兵撵上来,这一个通宵又白忙活了。”
没胡子爷说:“就这样吧。我和永有子到岭东送永成子。冬花子你和跑女子回村里。”
苏冬花拉住没胡子爷的手:“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腿脚也不利索,还要跟着我们遭罪,真……”苏冬花说不下去了。
没胡子爷哈哈一笑,两脚蹬蹬路面:“憨娃,你说除了这,我还能干啥?今天就是要试试我这腿脚还灵不灵,总有好几年没走远路了。”
石永有拉着小平车走了。没胡子爷拄着矛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苍白的胡须叫晨风吹得朝一边飘散。
苏冬花和小跑儿站在路边看着小平车拐过弯不见了。一行清泪从苏冬花脸上流下来……
小跑儿替妈妈擦擦眼泪,母女俩紧紧抱住……
三奶奶家里多了苏冬花和刘春梅两口人,一下子热闹起来。灵巧子身体不好,病恹恹的,苏冬花来了把家里的杂活儿都包了,一家人热热乎乎的,都很高兴。
石天锁和刘春梅两个孩子也能玩到一块儿。石天锁是主人,好多主意都是他出的,上山摘野果,下河抓鱼摸螃蟹,整天疯得不见人影儿,连饭都顾不上吃。后来苏冬花把两个孩子叫到一起对他们说,你们都不小了,不能一天天老是疯玩儿,要帮助大人做点事情,还要温习功课,别看眼下学校停课了,总有一天要复课的,学习千万不能荒废了。石天锁问苏妈干啥活儿。苏冬花说活儿多着呢,像到山上挖野菜、打柴火、到自留地里送粪、下河沟里抬水啥的,都能干。两个孩子很懂事,这一下子有活儿干了。苏冬花帮他们把活儿安排了一下,啥时候挖野菜,啥时候打柴火,啥时候到地里干活,啥时候抬水,啥时候温习功课,还把小跑儿叫下来帮助他们。
看着孩子们顺当了,不再疯跑了,灵巧子高兴地对苏冬花说:“有了大姐,再多几个娃咱都能调理顺了。”
三奶奶说:“冬花子是啥人呢,啥场面没见过,啥事情没经过呀,摆弄几个娃娃家还费啥事。”
灵巧子操心石永成,说:“不知永成子这会儿在哪里窝着?”
苏冬花说:“灵巧子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永成子在岭东山里受不了罪,那里是老根据地,老百姓不会叫他受罪的。再说他当了十几年正规军,受伤挂彩多少回,啥罪没受过呀。现在这一点子罪还叫罪呀。他那人天生受罪的命。没有罪,还要找罪受哩。”
三奶奶笑了:“对,咱们不用操永成子的心,把这几个娃娃看好就行了。咱们把家里的事情操心好了,就是替永成子操心了。我估摸着这文化大革命也该歇歇脚喘口气了,还能老是乱糟糟的呀。社会主义还搞不搞呀,老百姓的日月还过不过呀。”
刘春梅最胆小了,她是爸也没有妈也没有,干啥事都比别人想得多。石天锁对她最关照,吃饭最先叫她,干活叫她干最轻的,玩起来叫她玩最好玩的,啥事都让着她。刘春梅也把石天锁当成最大的依靠,大事小事都找他,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来跑去。三奶奶笑着说,春梅子成了天锁子的尾巴了。刘春梅脸都不红一下,脱口就说我就是天锁哥的尾巴。灵巧子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子,心疼得不行,一天几遍地嘱咐天锁子把妹妹看好。
平时抬水都是石天锁和刘春梅两个人的事。从村里下到河沟里抬水,回来时要爬一两里地长的石板陡坡。石天锁叫刘春梅抬前边,他抬后边,把水桶捋到自己这边,快挨到胸脯子了。
刘春梅见了,赶紧说:“天锁哥,你把水桶朝我这边捋捋,你那边太重了,我能抬得动。”
石天锁笑着说:“没事,我个子比你高,劲也比你大,你在前头给咱引好路就行了。”
刘春梅还要争,石天锁说:“春梅子,别争了。你要是我姐,你就抬后边,谁叫我是你哥呢。”刘春梅这才不言语了。
就这样石天锁手把着水桶,和刘春梅抬着一大桶水慢慢朝坡上走去。时间长了,石天锁的肩膀叫水担压得又红又重,刘春梅就用热手巾给他敷。石天锁不叫她敷,她就哭着不跟石天锁下河抬水。石天锁只得老老实实坐在炕边上叫她敷。
那天天气不好,阴得很重,两个人抬着一桶水快到村口了,正爬一段很陡的石板坡。这时候老天爷刷刷地下起了雨,陡坡上流着水,石板滑得很厉害。苏冬花打着雨伞跑下来接他们,还没跑到他们跟前,石天锁脚下一滑仰面倒在坡上,装满水的水桶一下子滑下来压在石天锁身上,水也洒了他一身。石天锁的后脑勺重重碰在石头上,鲜红的血顺着石头流到山路上,和着雨水朝坡下流去。刘雪梅见了哭喊着:——”跑过去“天锁哥——抱住石天锁的头……
在石天锁头上缠着白纱布躺在家里养伤的十几天里,刘春梅整天坐在石天锁身边陪着他,给他端饭,给他换药,给他洗脸洗脚,换衣裳。灵巧子不好意思叫一个小女子干这些活,抢着要侍候儿子。三奶奶和苏冬花也劝刘春梅别把活都揽到自己手里,有活大家一起干。刘春梅说啥也要自己干,不叫别人插手。每天连歇晌的时候都趴在石天锁身边,拉都拉不走,有时候就趴着睡着了。说起话来也是一口一个“天锁哥”。石天锁也很喜欢刘春梅,常常盯着她看呆了。刘春梅就身子一扭,仰着脸一动不动地叫他看。三奶奶和灵巧子、苏冬花看见两个小人儿这个样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还真叫三奶奶说着了。
红卫兵造了几年反就没劲了。过了一些日子,不断有新消息从县城传来。红卫兵不见了,走资派没人斗了,学校开了学,单位上了班,工厂开了工,老百姓下了地。皂荚树底下村里出去起哄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石永成也从岭东山里回来了。苏冬花带着刘春梅回了城里。皂荚树底下村里又和以前一样安静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隔上十天八天刘春梅就回村里一趟,说是看望三奶奶。
石永发没能回来。据说是在两派武斗中打伤了人,进了看守所。
石永成又当上了大队支书和队长,带着老百姓在地里死受。
石永成原本不想再在村里管事,可是村里人说再找不出能管了事的人了。就这样,石永成又正儿八经地当上了皂荚树底下村大队的支书和队长。
石永成把陈孝派到牲口棚帮助没胡子爷喂牲口。陈孝这人比不上别的本家兄弟。别的本家兄弟留过洋,上过大学,都在北京和太原这些大地方做大事情。他只是念过几天私塾,有点小文化,还懂一点牲口经,会给牲口看看病。有时候村里的牲口不对势了,就把他叫来鼓捣鼓捣就好了。他也很热爱鼓捣牲口这一行,有事没事爱来牲口棚转悠,帮着干活看牲口。没胡子爷老了,跑不动了,每天前晌里来牲口棚干干活,后晌里就在家里歇着了。陈孝成了牲口棚里的壮劳力。人手拉不开栓的时候,石永成就安排村里的老头老汉们帮着割点青草,铡铡草啥的,总算没误了牲口上地干活。
为了陈孝到牲口棚干活的事儿,没胡子爷提醒过石永成:“陈孝到牲口棚干活最合我的心思,正经是把人用到地方上了。可是牲口棚是村里最要紧的地方,陈孝是地主家庭出身,又是你的亲家,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石永成摇摇头:“我的爷,这些日子,我也在学习啥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人人为社会服务,社会为人人服务。拿啥服务?拿本事。本事越大,为社会服务得越好。陈孝爱侍弄牲口,为啥不敢叫他来牲口棚干活?这和他是地主,和我是亲家,没有啥牵连。”
没胡子爷看着石永成还是有一些担心:“这些天我听广播里说不光是建设社会主义,还要讲阶级斗争哩。反正我怕别人会在陈孝是地主成分这一点上找你的麻烦。再说万一牲口身上出个啥事情,还不又多了一个说道儿?人吃煮熟了的五谷杂粮还生病哩,别说牲口吃的是生生的草料,喝的凉凉的水了。”
石永成回家跟三奶奶念叨这事。三奶奶说:“不怕,我看陈孝这人不坏。住在一个村里多少年了,咱也没见这人有啥外道儿。解放以前没见他欺负过人,解放后也没见他做过啥坏事。他有侍弄牲口的本事,为啥不敢用?我倒是怕别人会在他是你的亲家这一点上跟你过不去。”
石永成笑着说:“没胡子爷也有这个担心。我也想了,只要他不在牲口身上使坏,咱就敢用。一个喂牲口的差事,又不是啥肥差,不怕别人说啥。”
三奶奶点着头:“这倒不会,这人我能看透。”
石永成这才定了心。陈孝也在牲口棚安安稳稳地干了下来。
世事是安稳一些了,可是老百姓的日月过得还是不如心。那几年天气有好的时候,也有孬的时候,可是不管好的时候,还是孬的时候,地里总是不好好长庄稼。一季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凑凑合合能接上下一季,碰到年成不好的时候,连季也接不上。老百姓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月,穿的衣服也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天热了抽出棉花套子,天凉了再把棉花套子塞进去。过了一年又一年还是老样子,好像苦寒的日月永远没个尽头,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老百姓谁也不知道是咋回子事。
冬月天说来就来了。西北风一吹,雪花就飘起来了,起先雪花落到哪里,立马就化了,连一丝丝湿样儿都看不见,雪下得时间长了地面慢慢湿起来,再后来就存住了,大地上的雪越来越厚,等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哈!坡上坡下,远处近处,全白了。从那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大人小孩赶紧着把能穿的东西朝身上裹,年轻的还能出门到地里抱柴火啥的。上了年纪的老汉老婆儿和娃娃们,干脆就窝在家里不出来了,熬过一冬再说。
石永成当然不会窝在家里。石永成扎着腰带披着一件小大衣歪斜着身子,整天西跑跑东看看,他操心全村人的生活,操心来年开春以后,村里该先干啥后干啥,哪一件事要赶紧,哪一件事可以朝后放放。众人看着他很忙,可他倒不觉着有多忙。
后来上边又布置下来训练民兵的任务,要求趁着冬闲时间整顿民兵组织,提高民兵素质。还配发了几支步枪和一挺轻机枪。别的村还来了武装部的正规兵帮助训练。皂荚树底下村里有石永成这个老兵,上面就没再派人来,叫石永成亲自把训练民兵的工作抓起来。石永成满口答应。
石永成对这事很热心,每天早上公鸡一叫,就集合民兵训练,又是队列,又是跑步,又是拿着枪练瞄准。民兵们说永成子到底是老兵了,啥都会两下子。石永成说,我当兵十五年,别的本事没学下,摆弄枪没问题,看我一手一手地教你们。他先拿来马蹄表,叫人把一支步枪和一挺轻机枪的零件拆散了,放成两个堆堆。两个年轻人费了半天劲,也没把枪装起来。石永成见了说要像你们这样子,打起仗来啥事都误了。石永成把两支枪的零件混到一起,又叫人用羊肚子手巾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再叫人掐着马蹄表,就凭两只手摸揣着,三下五除二就把两支枪组装起来了,末了,石永成哗啦哗啦拉拉枪栓,前后不过五分钟。民兵们都惊呆了:
“哎呀,真厉害!叫咱睁着两只眼睛连一支枪也装不成呀!”
“人家到底是老八路!”
“看你说的,人家十五年的兵还能白当呀!”
青年民兵石天锁听了众人的话,心里美气得不行。
石永成摘下羊肚子手巾,笑着说:“这不算啥本事,卸的时间多了,装的时间多了,自然就熟了。真本事是练习瞄准射击,一枪一个!你们就好好给咱练吧。现在是空枪练瞄准,甩假手榴弹,最后还要打真枪,甩真手榴弹,实打实地来。今年民兵训练比往年抓得紧,我寻思是不是哪一段边境上又不安稳了,咱们得预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