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樊平先生在太行风格、独具个性、屡创新意的大道上前进，一定会取得更多更好的成绩。更希望画家更多地走向生活，更多地提高文学艺术的修养，使书画的意境更出新，更深沉凝重。
§§§第14节与张仲文、魏德权谈画马
回首往事，不禁一笑！所以我给人书条幅时总好题：“路遥知马力。”我这一辈子当牛当马，身上驾鞍负重，够苦的了。所以希望你们少画载重的马；要画野马，自由奔驰或自在游散于草原水畔的闲马，让马有吃有喝，有休息，别再疲于奔命了。我给小孙子起名字叫“承宁”希望承平安宁。我不赞成画什么伯乐识马，什么燕台买马，把马看成人的天生奴隶。佛讲众生平等，马乃龙种，怎能总给人当奴隶？
画画一定要有思想性。没有思想的画，是匠艺，始终成不了画家或艺术家。暮春到双塔寺赏牡丹，画家、书法家、诗人纷纷在白布上书画挥毫。我看到几位画牡丹的，基本功是不错的，只可惜不懂诗，不会创作，就会画牡丹的浓淡花瓣，开合掩映，有石，有蜂蝶衬托。要表达什么意思呢？没有。如果题句诗，也都是“国色天香”呀，“富贵长春”呀，俗话俗调。这样画，画到老恐怕也出不了新的。
齐白石画小蝌蚪，只用墨，点一下，再画上几道水纹。看来小学生也会画，可是一题上“看君不忘学书时”，立刻画龙点睛，使这幅画富于诗情了，有了人生哲理，意境陡然升华了。
德权信上说：仲文为了给我画马，正在积极练笔。仲文信上也说，正在画写生，研究马的艺术结构，并问我画马有什么窍门？
我在你们面前谈画，简直是班门弄斧。你们画一辈子画了，我只是个爱好者，爱欣赏，一点画的基本功也没有。我能谈什么呢？只能谈点创作和欣赏方面的点滴体会。
画家画得再好，如果给一个不会欣赏的人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画家和欣赏者，犹如高山流水，必须知音知己。比如李苦禅画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外行人看，两只乌鸦画得圆呼呼的，活像一对鹌鹑；一个半圆弧，当月亮；脚下横一段松干，很简单。可是，我认为在我见过的题画中，哪件作品也比不上这幅好。因为那些画，几乎都把原诗图解一番：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僧敲钟，院内有树，树上栖鸦，梢头有月，水上有舟，舟上有渔火，有客眠，甚至远有城墙，枫桥，简直是应有尽有，原诗没有的，也给补充上了。可一点也不动人，只听人赞曰：“画得真细！”细，说明太繁琐细碎了。可李画却不是这样，他画出了原作的诗魂：霜，鸦才相互取暖，羽毛才蓬松开，身形才躬隆起，才变鸦之常态如斯；满天霜，空中才一无所有，益增寒意；半弧，才显出月落之状；月落天里，才益显霜白；霜越白，才越寒，气越寒，鸦才越瑟缩挤在一起取暖；这一片孤苦寒的境界，画得实在使人心寒意冷。而这首诗，正是诗人张继逃安史之乱流落到苏州寒山寺时的苦况写照。那些只追求钟声、客眠表面现象的画家，他不懂得乱离人是难于入睡的；眠，正是难眠；啼，正是啼不出声；落，正是月行空中，由升到落，诗人终夜失眠；钟声，也正是无声的死寂。画和诗是相通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确实不错。
问到我的学画。我很少画过写生，我把画和写字同样对待，主要是描红，临摹。马，也是我爱画的，但是，我却从来没画过真马的写生。我总是见到马的画或图案，就搜集起来。单线画，我硬一一描摹下来，作为参考图样。我见过一部清末民初的《三国演义连环图》，上边的马千姿百态，我便一一摹下来，分类归纳，约有二十多种姿态。画的都是坐骑，马的形象全依坐上人物的情态而定。这对我画马很受启发。
徐悲鸿的马画绝了，可惜都是外国马，不是草原上的中国马。尹瘦石画的虽是中国马，可又缺乏马的奔放气魄，过于纤细单弱。马晋的马是工笔画，玩物有余，气韵不足。刘勃舒的马只重神似而缺形似，太丑陋不堪。
徐马，主要是神形并茂，特别在用墨上，简直把筋骨血脉都显现出来了。浓淡得宜，而留空处更能突出马的内在精神气魄。在姿态上，随神而设，不拘实体结构之是否得当。我意不必追求创新了，初学能神似徐马，在当今画坛上也就不多见了。
黄胄画的驴虽也师承徐法，但是，他因不善书法，在笔法上，总有败笔处。而他画的《百驴图》，只能是驴的姿态展览，够不上诗情画意的上品。他太狂了，不像徐大师那么深沉凝重。蒋兆和的《流民图》，虽也画了成百人物，但不是展览，而是各有血肉之躯，且各具思想感情，人与人又相互呼应，构成一组一组有联系的流民灾难史画。
§§§第15节与张仲文谈画
我近日应友人之约，写写画画，乘兴停不下笔来，画了几幅山水，又画了几幅马。启功老师给我写的那首诗，悬挂六年了，总想画一幅意境图，这回终于大胆画了张草图。
“潮来万里有情风，浩瀚通明是长公。无数新声传妙绪，不徒铁板大江东。”
完全以海潮风浪来喻苏长公（轼）词之美。怎么表现呢？只画海潮，未免一般化。偶见一帧摄影，蓝天、风云、大海，弄潮儿在游泳，少女打着一柄红伞面向大海。我受此启发，大胆地画云，以风云壮声势。大海只画三四条横道。海天交处，几点白帆，右侧有一抹远山，左下礁石，小平台上有半间凉亭，亭前立一诗人与小童，遥望白帆蓝天。以衣襟后飘，表现风自远方来。国画是不许画天的，我尝试着画了蓝天白云。画好后悬挂起来，觉得效果还不错，很开阔，仿佛海浪涛声，海风阵阵，如入画中。这与我去年回家乡到海滨的实际体验也有关系。我画上的海天景色，几乎和家乡望海时的一样。是巧合，还是神来之笔？总之，我觉得画出诗的意境来了。
我给张老师画一幅山水，是想像中的锦州城、古塔、虹螺山、小凌河，是纯水墨，没有着色，我觉得比有色彩的还美。给刘俭画梅，给董天谊画的马，给王玉祥画一幅苏曼殊诗的意境图，曾四易其稿。
“春雨楼头尽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第一稿，画一僧在楼头吹箫，楼右下有桥，有樱花，远处有云树，有寺塔。第二稿，楼只以飞檐表示，僧在楼头吹箫，突出在画心位置，下部会是樱花丛，远处有树、寺塔和飞鸟。第三稿，画一僧背箫在桥栏俯视流水，上部远景有樱花、寺塔。第四稿，在三稿基础上增加桥头悬崖飞瀑，及樱花，僧在桥上望瀑布及樱花出神，上部远景隐约于烟雨中。
我觉得第四稿画出了诗的意境，不是诗的图解。画诗或诗题，都不应死做图解式的说明，而应有自己的理解与创造，使之深化。比如我给张老画的山水，题诗就未停留在解说词上：
几回梦里到辽西，勃海风吹白发稀。载常思凌水锦，多年难忘塔云霓。
虹螺晚照归鸦舞，笔架晨曦鼓浪急。同里同窗同授业，鬓霜花甲喜闻鸡。
这首七律使画面得到深化，发人联想，可以观画吟诗，神游于更广阔的美的意境中。
画马，也应画诗，不应为马照相，只求形似而无神似，终归是画解剖图。徐悲鸿的马之所以高于徐晋的马，就因为徐马更有神，更具有诗情。我画我的咏马诗，比如画“伯乐功归贵胄门”那首，我就没有画徐式马，而是以唐三彩的宫廷马为模特儿，画伯乐用力往豪门牵拉，而马却回头不前，面观悉容。
我搜集了徐马、马马及画报、小人书上的马有一百多样式，不只掌握了各种姿态，更熟悉了马在各种环境条件下的各种体态及表情。民国初年的三国连环画，马在不同人物的坐下，都各具各自不同的表现：双骑交谈、冲杀向前、败退惊逃、勒马不前、彷徨瞻顾、任重道远……等等，千变万化。希望你在画马时能从中悟出马的一点神韵吧！
宣纸，尽可以大胆用笔蘸水湿，再用不同墨色随其干湿程度试验：湿度大，墨上去，马上匀合无痕；湿度中，墨上去，有浓有淡，浑然一体；湿度小，墨上去，浓淡分明。齐白石，据说在画前先将笔墨书分五色待用。我看，只要掌握好干湿度，有三集笔足够了：大羊毫抹水，淡墨一集起草，重墨一集勾画，千万别急勾勒，一定待干湿适度再画，这是成功的妙决。
1991年9月21日中秋前夕于太原
§§§第16节从师学与自学
我生在书香之家，祖母是我第一位启蒙老师。学龄前就在祖母口授下背诵《三字径》《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神童诗》一类蒙学读物。上学后，父亲便教读《千家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东莱博议》《袁王钢鉴》《幼学琼林》。四书中《论语》《大学》《中庸》选读一部分，未及系统读下去，便受新文学影响遂转读鲁迅，胡适、周作人、冰心、老舍、巴金等人的作品。从新文学读物中，得知《三国》《水浒》《西厢》《西游》《红楼》的价值，于是在课余时便偷偷地读了起来。
与此同时，父亲又指导我学书作画。因为叔叔写一手好魏书，于是让我跟叔叔学魏碑。先是叔叔写范字，我描红，接着从《龙门二十品》中选字学，最后专学《张锰龙碑》，又学李瑞清《魏碑四种》。父亲另有一套主张：后人的字都源于篆隶，所以又让我学习篆书，掌握中锋笔法，学字的筋骨；学隶书掌握转笔及侧锋笔法，学字的结构及血肉。画，也是父亲指导的，由学《诗画舫》入手。后来堂兄由京师归，他从宫中画师耿玉卿学过画，在他指教下，方知皱染诸法及画派源流，画技大有长进。所以在小学读书期间，曾多次获得书画奖，也有亲友时而索书求画。六年级暑假回故乡，得以观赏家藏之古书画，大开眼界，从此爱上了行草书和写意画。
中学阶段由于战乱及社会变化，读书时间长，学校又换得多。所以遇到了几位名师。锦州师范时，谢再兴先生教国文，他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解放后执教于辽宁师大。谢先生对古诗文的鉴赏给我以极大的启迪。他讲究读法，他说把一篇古诗文读好了，不用讲都能明白。我从谢先生那里，初步懂得了古诗文的平仄抑扬韵调、声韵美。谢先生写赵体字，既遒劲有力，又飘逸俊美。每逢看到老师写字，辄侍立良久，陶醉神往，恋恋不忍去。一次在垃圾旁拾得老师一帧条幅墨迹，供之床头，朝夕欣赏，以为天地间书法之绝妙尽于此幅。后来几次当面求教，开始学赵的行书。可惜当时没有得到理想的赵帖，直到工作以后，才见到《三门记》诸帖，描摹成卷，习练不已。
锦西中学读书时，李又生先生教国文和国画、书法。李先生是家乡名土，自学成才，曾到北大旁听过。先生不只诗文本行，而且擅长书画。我把诗书画视为一体，就是从李老师的教导开始的。这时我由于读了《胡适文存》《独秀文存》《鲁迅杂文》《老舍幽默集》，喜欢杂文笔法。有一次作文，题为《笔架山旅行记》，我因病未去旅行，请老师给另出个题。不料，老师在黑板上只写一个“猫”字。一时同学耳语议论：“没见过，一个字题怎么作呀！”我最讨厌猫，于是借题发挥，先写花猫的娇媚，懒惰，有奶便是娘，进而联系到汉奸，大员的卖身求荣，骂尽天下花猫一样的人间败类，最后以浪漫手法，幻想呼吁王母要收尽猫类，让天下清净。老师评语八个字：“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给以最高分95。发文时，老师却说：“今后少读鲁迅、巴金的东西，还是多读些冰心，沈从文的文章吧！”我明白，文字招祸古今正同，于是，遵师嘱，热衷起周作人和沈从文来了。以后在我的笔下，竟出现了描景抒情的文字。又读了朱自清叶圣陶文集，开始面向人生，写起社会底层的苦难生活来了。在李老师的诱导下，读《花间集》《绝妙词》又从友人手中得到纳兰《饮水词》，于是又学起作诗填词来。童年学过“天对地，雨对风”的《答翁对韵》，跟父亲学过对对，也仿《千家诗》作过绝句小诗。这时开始学习填词了。李老师在诗词和绘画上，经常给予课外指点和批改，使我打下了一定基础。到锦州高中时，刘云风老师教古文，老师古史知识丰富，经常在讲解古文中讲述历史故事，这些都是历史课中学不到的，后来才知道，古人有很多笔札之类的杂著，记的都是一人一事，要比历史书细致多了。历史只是纵的系统叙述，而杂著笔记一类文字却是横断面的叙述，更具体，更生动。开始读《池北偶谈》《随园诗话》《袁中郎全集》等书。不久，又有幸听到叔叔和刘老师的老师王祝丰老先生的课，讲施耐庵著《水浒》，如何倾注毕生心血的精神，引起我对文学的更大兴趣。借一次作文之机，取一对青年男女在抗战时期生离死别的事迹为题材，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一只哀艳的故事》。原以为教古文的老师不喜欢这类作文，不料竟博得好评：“奇文跌宕，快马轻刀，诚新文坛之健将也。”后来从书摊上买到两本小册子：《诗镜浅说》《读词偶得》，是俞平伯和他祖父的著作。从中学到赏析古诗词的途径，自己也开始写写读诗札记。高中阶段，书法中断了，诗文写作却具极大兴趣。
还有一件学习的有益活动，就是剪贴和搜集文史书画资料。自家报纸杂志就剪贴，分类成册。借来的报刊，就描摹或抄写下来。这些剪贴本子，一直带在身边，成了“万宝囊”一样可贵。可惜毁于“文革”中。
最初，得见《光明画集》，不知是谁画的，只觉得画的人物画，线条简练，生动，含蓄虽不画人的眼睛，却也活灵活现。而上面题诗，更富有启人深思的妙处。后来购得《子恺漫画集》，才知道是丰子恺先生的作品，于是又从报刊上搜集到子恺先生的漫画数十幅。由临摹而创作，成“伤时画笺”一册。入鲁艺学院面试时，我就画了第一幅“烽烟漫大地，饥馑遍人间”，受到代言先生的赏识，要让我入美术系。后来他成立热河文工团时，还要带我走。
这个时期，曾自编过《散稿集》，拟将读书期间较有意义的诗文，分类钞集成册。中途因解放了，入鲁艺学院学习就中断了。残存的这部分计新诗二十首，旧诗词六十四首，文七篇，联语十七副，诅咒呓语十七条。
§§§第17节老来诗兴
陈婴诗姐以豪爽英侠著称。其组诗《题画兰》乃其人格美的具体写照：“素心人爱素心花，二月春风数朵斜。欲寄相思聊点染，墨香吹送到天涯。”其近作《柳林河纪游》，更是一组生动的自我录像画卷：有歌有笑的寻幽探胜；精搜画稿的壮写山河；天外雷声的振聋发聩；苍穹如盖下的杞忧之思，无不由表及里地表现了诗人的巾帼伟岸之风。代表作《题《老子出关图》》，更道出其人生哲理：“道行有自即能行”，要的是真经真品；“避丘我去无争也”，不贪名利，不与人争，超脱尘俗；“出得关来紫气生”，人生优劣，后世自有定评。“老来诗兴发清狂，联袂相知共引吭。”听来真是令人鼓舞奋发。
§§§第18节赤子情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