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像是棉花一样的雪,轻盈而优雅地飘落下来。没有风,雪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直线,然后,睡落在地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像是有仙女在天上漫步,然后不小心打翻了花篮,于是那洁白晶莹,只应天上才有的花朵就这样来到人间。
苑阳仰着头,眼里满是那绽放在空中的花朵。
“是不是不管在哪里,下雪的时候都这么美呢。”是用了赞美的语气,却让人听出十分的叹息。
“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秦溯洵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同样看着空中越来越繁密的雪花,“总有一些感动,是亘古不变的。”
随同秦溯洵一起出了书房,没有披上外袍竟然也不觉得十分冷。来到了湖心小亭,便是那日苑阳在这里下棋,苑阳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唱歌的湖心亭。
下人们都已经到家了罢,说不定秦王府是这城里唯一一个过年比平时还要清冷的府邸。本来人就少,现在更是除了苑阳和秦溯洵站在这小亭子里,周遭一个人也没有。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落在湖面上漾出一圈一圈同心圆,往四周扩散开,然后撞到另外一个同心圆。而处于中心的那朵雪花,早已不知什么时候便融化进了湖水里。抬眼望去是,像是天然的幕帘将所有的景色都镀上一层朦胧,只能看清楚湖对面那棵树依稀的枝桠,再想看清楚,竟是不能。苑阳伸出手,接住一朵雪花,四周能听见雪花落在水里的声音。噗咚,噗咚。
“殿下,你知道,为什么雪花是白色的吗?”
秦溯洵看着身边的女子,见她淡然笑着,静若百合。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雪是白色的,因为它们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颜色。”苑阳将手收回来,握了手心,“可是……为什么它们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颜色呢?”
苑阳抬起头,眼里居然有哀伤:“明明,那对于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啊。”
“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秦溯洵微微抬头,并不看苑阳,目光悠远,“忘记,也许就不会痛苦。”
“痛苦吗?若是可以选择,它们还会不会愿意——来到人间呢?”
略作沉默,“至少,它们让这里变得很美。”秦溯洵勾了勾唇角便不再说话。
这样一个纷纷扬扬的下雪天,这样站在一个湖中心的亭子里,这样静谧的四周。其实,若是不那么伤感,很美好不是么。
苑阳想。
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前的雪花便幻化成一个个白色的精灵,拥挤着,热闹着,蹦着跳着。
苑阳笑了。
“殿下,你知道么。若换做我,”苑阳扬起睫毛,绒扇一般浓密的睫毛,“若换做我,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回忆,即使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泪流满面,即使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如果可以,我一定不会选择忘记。”素净的脸上盈盈笑意,恍惚能看见这张脸背后,甚至这个纤瘦的身体背后,张开宽大的洁白翅膀。似乎马上就要振翅而飞,像仙子一样。
秦溯洵微睁了眼睛,然后笑了。
轻轻抬手拂去苑阳头上的雪絮,然后拍去她肩上的:“我去拿把伞给你。”
铭记,比遗忘需要更大的勇气。正如放弃,其实比坚持需要更大的勇气。当,你真正在意并且珍惜那段记忆的时候。
行至偏门,溯洵将手中的伞递给苑阳。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对与错。”溯洵轻轻推了推苑阳的后背,“你只管前进便是。”
苑阳也不回头,一步一步,撑着伞。
一直到她瘦小的背影被大雪阻隔得再也看不见,溯洵一直站在原地。头上以及肩上都落了雪花。他拍了拍,便簌簌落了一地。这才转身回去。留下刚刚因为他站着而没有落雪的一小方地。
苑阳没有回头。所以她不会知道,在她的身后一直默默伫立看她离开的秦溯洵。她也不会知道,秦溯洵,从来没有给过她背影。从来没有,一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只要她看向他,他便一定在淡漠而柔和地看着她。除非她先离开,他绝对不会丢下她。
只是她不知道。
有时候,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奈。
大雪一直下到了年初二。一直没有停,时大时小,像是上天送来的礼物,将世界魔法一般银装素裹了起来。道上的积雪被扫到了两边,堆起小小的土丘。按照习俗,年初一是不应该出门的,这一天,包括皇帝秦渊清,都呆在宫中。年初二,大雪初霁,新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玄色瓦上的雪迹,瞬间将所有的屋顶镀上金色,华丽而梦幻。正是在这时,楚清扬的家,太傅府,的门被叩响了。尽管两扇大门时敞开的,还是象征性地用铁环在门板上扣了扣。
每年的年初二,便是最能看出那个朝臣是最受尊重的时候。
不过,倒是没有人对于结果有丝毫的疑问。
一身玄黑,外袍上金线绣着的九条龙,朵朵祥云。据说,这一件外袍,花了江南最好的工匠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完成。
秦渊清只带了一个随从,从正门入。一身素黑,身为九五之尊的他脸上透着的却是儒雅谦和。嘴角总是含着淡淡地笑意,眉眼弯弯,墨色长发今日只是松松拢在耳边,很自然地从右肩垂下。
“哦?看来朕来迟了。”用大红线绣成祥云的衣袂拂过门槛,秦渊清方一进来屋里的人便都站了起来,“不必多礼,朕作为学生是来拜见老师的。”
秦渊清走向楚清扬,笑着接过小丫鬟捧上来的茶递给楚清扬:“老师请喝茶。”
楚清扬站着接过茶盏(给敬重的长辈敬茶乃是拜访时的习俗,如今朝中的元老只有楚清扬有资格接受这杯茶):“谢陛下。”
楚清扬左右手边分别站着的是梁亦衡,楚骁和秦溯洵,璟轩。见秦渊清坐下,四人便也跟着坐下。秦渊清的目光掠过众人,在梁亦衡的脸上稍作停顿。——他倒是气宇轩昂呢,即便是坐在楚骁和溯洵身边,也丝毫不逊色。
“老师,朕听说正月初八楚骁便要成亲?”秦渊清温润的笑容一直都在,不谈国事,那么,能谈的就只有家事了罢。
“是。”
“不免有些仓促吧。婚姻大事可是一辈子的事。”秦渊清淡淡地笑着说,看一眼坐在左边的楚骁。
“渊清哥哥,我们刚刚也正讨论这件事。”璟轩一身火焰,声音干净利落。
“哦?那么?”
“紧是紧了些,不过,倒也不是做不到。”楚骁看向秦渊清。
梁亦衡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淡然地看着他们说,仿佛置身事外。同样淡漠的其实还有秦溯洵,只不过梁亦衡多少算是在听,秦溯洵完全就是自顾自地喝茶。
“如此,将婚期延后如何?”秦渊清笑着说,声音温和柔软,“本来正月里成亲就……。放在下个月好了,也好细细准备。便放在下月初八好了。”
“渊清哥哥说得是,这么突然连让人准备贺礼的时间都没有。——婚姻大事,总不好敷衍了事。”
“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楚骁自然就不着急。”
“说了半天,朕还没有见过这新娘?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楚骁也这般欣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