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衙门，楚砚便觉得不对。按理说大白天的，尤其是江堤弊案的败露，钦差大人的到来，各衙门应该是一片忙碌。尤其是这河道衙门，更应该忙得不可开交，至少应该摆出一幅勤政的样子。
可是现在，整个衙门一片清冷沉寂，宽敞的庭院没有一个人影，庭院外行人的喧闹参杂着庭中风过树梢的声音竟然格外清晰。
清冷中透着诡异，沉寂中透着压抑。
看着眼前那紧闭的门窗，整个河道衙门正堂像一只巨兽，盘卧在那里，等待猎物迅速扑杀。
楚砚握了握拳，定住心神，快步走向堂门，立定后伸出右手，用食指轻扣门扇。
没有回应，楚砚没有听到一丝响动，更谈不上答话。
楚砚顿了下，心头的疑惑与不安更重了，用上力气，咚咚咚三声，在沉寂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反应。
楚砚的心沉到了底部，一挥手，后面的云衣卫全部上前一步，紧随在楚砚身后。
一掌抚在堂门上，震断了门后的门闩，两扇木门无声地打开。
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楚砚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自己面对的是洪荒巨兽一般，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凝肃萧杀、择人而食的气息。
大堂没有开窗，更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往日里官员之间寒暄地应答问候声，走动时发出的脚步声，誊抄披阅文书的写字声，翻阅文档典籍的翻页生，挪动桌椅的吱呀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昏暗的大堂没有任何声音，岑寂的令人可怖。
然而可怖的不止这些。
楚砚与身后的云衣卫分明看到昏暗的光线中翻到的椅子上，那一双双悬挂在空中的皂靴！
一阵寒意从骨头缝中冒出，一众云衣卫在这明亮刺眼的阳光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唯独楚砚沉沉地跨前一步，立在那里沉稳缄默如同山岳。
一十七个人，有苍颜白发的老人，有体魄雄健的壮年，高低胖瘦，各有所异。但是，他们全部在脖颈上套了一条白练，将自己挂在高高地横梁上，身上整齐的官服在门洞吹入的寒风中微微舞动下摆。
大堂正中宽阔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十七顶官帽，上面镶嵌的各种珠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诡异妖冶的光彩。
看到眼前这可怖的一幕，楚砚紧紧皱住眉头，微微闭上了双眼。
这该是什么层面的局？数百万治河银两流失，朝廷钦命巡河大臣遇害，河道一十七名官员悬梁，若再加上卫所与白莲会余孽勾结，劫夺朝廷军饷，整个江南道都笼罩在漆黑厚密的阴云下，一只只看不见的黑手在那神秘诡异的幕布之后翻云覆雨。
是谁能够在朗朗天日之下不动声色地使数百万两白银消失，是谁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处心积虑地使钦命大臣身死，又是谁能够在当朝阁老的眼皮底下鬼神不知地使河道官员自尽。
这些楚砚都不知道！
但是楚砚知道就在推开门地那一瞬间，自己已经真正地陷入了一个九死一生的局，直接面对这是那摄人心魄的力量。这是沧海中吞噬一切的漩涡，其神鬼难测、摧山倒岳的力量令目睹之人无不惊心动魄。
退，谈何容易。自从自己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彻底斩断了后路。或者更早，在自己剿灭叛匪、追回饷银，甚或是被任命为江州守备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不自知地陷入了这个局。
楚砚已经明白皇帝为什么让自己一个小小的守备参与这个案子了。因为他已经有所感于江南这盆水之深，他需要了解实情，又需要在合适的情况下停止，这就只能用自己这个尚未融入朝中任何派系的孤家寡人。
明白了又如何，依旧只能顺着皇帝给自己画好的路走。一旦越轨，第一个不放过自己的就是皇帝。
楚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力。亲身体味这种命运不为自己掌控的滋味，楚砚压抑地想要拔出长剑，杀出这天罗地网，砍断这九锁连环。
但是不能，难道自己要一辈子东躲西藏、隐居山野，一辈子担惊受怕、杯弓蛇影？
楚砚明白，这世上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无数种，但是绝对没有逃避。
既然不能掌握，那就试图去夺取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来到这个世界，楚砚这是第一次如此明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明确自己的出路。
“封锁大堂，搜寻今早前来的卫士，回去禀报刘阁老这里的情况！”楚砚沉着声，命令身后的云衣卫。
一众云衣卫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连忙领命。分出两人守在大堂外，一人回去报信，其余诸人立即开始在河道衙门中搜寻。
当刘协三人带领着一众云衣卫急急忙忙地赶来的时候，楚砚分明看到这位平素稳健沉着、养气治心的阁老铁沉着脸，脚下匆匆，丝毫不显老态。身后的张琢马连成的脸色均有些发白，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却顾不得用手帕衣袖擦一下。
显然，事态的发展大为出乎诸人所料，简直令人是目瞪口呆。
如果在此之前，刘协还认为此案不过是几个国蠹丧心病狂，充其量夹杂了上层角逐的话，那么现在刘协已经与楚砚有了同样的想法，甚至对对方的那股泼天盖地的力量感触更深。
刘协一进来顾不得和楚砚细说就命令云衣卫封锁整个河道衙门，搜寻早上前来的卫士，而后自己亲自进入了大堂。
即便身处朝堂，历经不知多少风浪，见过不知多少场面，身处不知多少倾轧，看到大堂中那挂咸鱼似的景象，刘协依旧有点头晕目眩。幸好还能强自支撑得住，没有晕厥当场。
一十七名官员悬梁，别说本朝没有，就是遍览青史，又何曾见过？如果传扬出去，无疑会引起天下震荡，朝野沸腾。
一向标榜君子治国的大卫朝如何承受这般惊变？一向以英明强干著称的皇帝如何面对这般羞辱？奉旨全权黜治此案的自己如何面对煌煌天下？
一十七名官员是畏罪自杀还是胁迫而死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向朝野天下交代这亘古未有的天下奇观！
刘协明白，自己这次算是踏在了悬崖边上，一旦交代不好，别看自己官居极品、位极人臣，同样是粉身碎骨。
一时间，奉旨查案的四人全部走到了一生中最为凶险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