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径直来到内室,把筝放在桌子上,向着贵嫔磕了一个头,便静静地坐到筝前。轻轻挑起一根弦,猝然放开,一声呜咽从手上流淌下来,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消弭了贵与贱的鸿沟。声声哽咽,声声惆怅,每一次跌宕起伏都痛彻心扉,每一次轻拢慢捻都肝肠寸断,高调时仿佛天上的惊雷,沉郁时好像地下的流泉,铿锵时犹如万马奔腾,婉转时恰似莺啭鸟鸣。春杏含着一口气,要用这一口气弹尽人世间悲欢离合,她藏着一滴泪,要用这一滴泪溶解掉人世间生离死别,每一个音调都饱含了无限辛酸,每一个起伏都承载了不尽哀怨。九天外的宫阙里也听到了这一声声哀求了吧,又下起来霏霏细雨,天上人间的眼泪交汇在一起,只为了挽留住这一颗摇摇欲坠的星辰。春杏用力地拨动着琴弦,用她的豆蔻年华,用她的花样青春,一曲《广陵止息》终了,她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丁贵嫔,从床边坐起来,走到春杏身边,轻轻地唤着“好孩子”,一颗颗眼泪落在春杏稚气未脱的脸上。
这时候太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在他的脖子里有一道门,太子试图打开这道门,打开通向生的道路。他努力着,丁贵嫔搂着春杏来来到了床边,屋里屋外的人都聚拢到了床边,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太子在生死之间的努力。当气息冲破死亡的闸门,太子轻轻咳嗽出来时,人群像是油锅里倒入一瓢凉水,顿时炸开了,兴高采烈、喜极而泣的声音充斥了宇宙。
萧综这几天也没闲着,到处打探消息,没事了就往大臣们家跑,一方面执行他的既定计划,一方面探听大臣们的口风,看看大家对于法空的死的看法。其实大臣们的想法都很单纯,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一起谋财害命的案件,因为在当时,寺院往往有大片的土地收租,同时花销相对较少,寺院就成为了强盗眼中的一块肥肉,抢掠寺院的案件时有发生,所以不少寺庙还请来了武师护院。只是这大臣们忽略了光宅寺建在深山,没有土地供养,香火也不旺盛,修行的僧人大多心高气傲,不愿融入世俗。
可是有一个人并没有忽略这一点,而且他还知道更重要的线索,这个人就是中军将军、中书监、临川王萧宏。萧宏早就知道法空遇刺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简单,所以他专门找了虫林,虫林把当日负责保护太子的领头校尉叫来,校尉把当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给萧宏,而且把当日发现的那匹良驹也牵过来了。萧宏一看见马,眼前一亮,命虫林带校尉回宫,不准再提马的事。
这一日,萧综来拜访萧宏,萧综刚拜完六叔,萧宏就提出去郊外跑马,萧综正闷得难受,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二人一同去马厩选马,萧宏命人牵出皇上御赐的宝马,这匹马是西域良驹,骨骼奇崛,比中原的马高出一截,特别有气势。萧综往马厩里瞄了一眼,发现了一匹同萧宏的马差不多的骏马,两个人带着一群人出了城,到石头城附近的长江大堤上去了。萧综萧宏身骑良驹,策马奔腾,一会的工夫就把随从们甩得没影了,爷俩又狂奔了一会,才各自下马。萧综一个劲地夸赞:“好马,好马!”
萧综皮笑肉不笑地说:“皇侄可知这马从何而来?”
“请皇叔赐教!”
“去年三月河南王遣使献方物,随使带来了两匹西域神驹,皇上便赐给本王一匹。皇侄时任徐州刺史,皇上便把另外一匹赏赐给了皇侄。”
萧综这才想起来,他从徐州回京时吴淑媛给他说过一匹什么马,当时萧综没在意,这匹马一直放在马厩里,萧综也没看过。经萧宏这么一说,萧综颇感到有点惋惜,竟然不知这宝驹的过人之处。萧综有点遗憾地说:“下次我将马带来,咱们一争高下。”
“不用啦,你刚才不是骑着你那匹宝马吗?”
这话让萧综有点迷惑不解了。萧宏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了,对萧综怒声骂道:“畜生!还不跪下,你派的杀手好生厉害啊!”
萧综被萧宏这一声断喝给吓住了,双膝着地:“皇叔怎么会知道此事?”
“这两匹马举国不过两匹,你的杀手好气派啊,骑着御赐宝马!还配着皇家的鞍鞯,哼,不是你还有谁!”
萧综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像小鸡吃米一样,“皇叔饶命,侄儿一时糊涂,千万不要让父皇知道了!”
萧宏忽然变和缓了,他缓缓地扶起萧综,“语重心长”地说:“自古成大事者,谁不是心如针脚?不秘不成事啊!”
萧综听这话不像呵斥了,心里放松了一点。从地上站起来,萧综还不明白萧宏的用意,不敢乱说话,萧宏替萧综拍打拍打身上,又用“语重心长”的声调说:“以后再有什么事,要多请教前辈,不可再做这样鲁莽的事了。”
萧综顺从地点点头,这时候他们的侍从都赶过来了,两个人装作没事似的走了。
萧综回到“招贤楼”,又打起了他的小算盘,萧宏知道了法空遇害的真相,却不告发他,此中必有玄机。萧宏一向对太子不满意,几次在朝下宣扬对太子的不满,而且皇上对这个六弟有外人无法理解的宽容。皇上总是找些理由给萧宏赏赐,朝中几乎部门萧宏都涉足过,所以萧综在朝中的实力不是一般的郡王可比。这次萧宏抓住了萧综的小辫子,却表现出罕见的宽容。萧综不禁飘飘然了,他认为萧宏没有把宝押在太子身上,一定是押在了自己身上。一想到这位巨擘站到了自己的阵营,未来的岳父又是文臣中的领头羊,萧综兴奋得直想蹦,好像那个金灿灿的座位正在向他招手。
从皇帝到走卒,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皇上不遗余力地扶植萧宏,无非是想把萧宏当做未来的“托孤重臣”,待到他抛弃红尘之时,萧宏往朝中一站,没有人敢起反心,众皇子又被派到地方上,从中央到地方都是太子的帮手。哪怕太子不适合做皇帝,哪怕内忧外患,皇上给太子制定了一套完美的保障计划,太子会稳稳地接过他的衣钵,稳稳地坐住这个位置。可惜皇上把他的兄弟、儿子想象得太单纯了,他们不是一个个任其摆布的棋子,而是一个个心怀不轨的小鬼判官,把皇上的“完美计划”送进了坟墓。
太子自从醒来又卧床两天之后,才由人扶着慢慢地下床走路了。他想去看看玄圃,周围的人都来劝阻,怕太子触景生情,旧病复发。唯独春杏不反对:“殿下要是想去,春杏陪您。”
曹德旺本来想斥责春杏,可是看到太子已经点头了,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春杏和太子出了东宫的大门,走了几十丈又转进了玄圃的大门,东宫和玄圃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两人来到了当日法空讲经释法的讲台,短短几十天,已经荒草凄凄了,似乎还能听到鞭辟入里的禅语,可是大师已然随风而逝。出了讲坛,便是法空常去打坐的松林,这里人迹罕至,只是有些鸟鸣蝉唱,衬得这里更加安静,远远望去,似乎还能在稀疏晃动的树影里发现大师的影像,走近了却只能看到树木和光影,找不到那个在此悟道的人。出了松林,便是法空曾经的住处,只是十分简洁的一间屋子,没有繁琐的布置,一桌一床还有四个椅子,太子在桌子前坐下了,春杏从隔壁取来了笔墨纸砚,铺好纸,磨好磨,把笔恭恭敬敬地递到太子手里。
太子有心作诗缅怀,可是一腔愁怨激荡,到了笔尖却止步不前,太子几次欲下笔,没有写出来一个墨点。颓然扔下笔,起身走了,春杏赶紧跟过去。曹德旺正好来到门前,差点跟太子撞了个满怀,太子看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他:“出什么事了?”
“山上抓住了一个人,官府里正审着呢!”
太子一听,赶紧出了门,曹德旺和春杏快步跟着也到了玄圃门口。曹德旺已经命人把太子的车马备好了了,在玄圃门口等着。曹德旺上前解释:“奴才已经知会了建康县丞,待殿下到场再做裁决。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了建康县衙,建康县丞杭程坐在堂上挺无聊,他这个官职,名义上说是一方父母官,其实呢,他连屁大的事的事都做不了主,建康城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少得了王公贵族的参与,哪个王公贵族不压他一级?杭程也看得开,他治下没有什么非管不可的事,所以他懒得动脑筋。现在他一边翻看卷宗,一边等着太子驾到,这个案子怎么审,怎么断,根本不用操心。太子到了,杭程轻车熟路,把太子一行人迎进来,让到了主审的位子,他则落座在堂下一个角落。
太子到了,被杭程一让,以为这是什么定例,加上身体还没康复,所以没有仔细问,等到杭程在堂下坐定,他才明白了。问道:“建康县丞,这是你的衙门,怎么坐到堂下了?”
“太子英明神武,下官不敢造次,此案关系重大,请太子裁断!”
太子也不说话,走下堂去,“今天你是主审,我来听你断案!”
杭程还要推辞,突然看到太子身后曹德旺在挤眉弄眼,不敢多言,回到堂上,惊堂木一拍,“升堂!带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