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晚上偷偷地溜出房间是什么时候?
我记不清楚了,我和母亲一样,记忆力很差。也许不仅仅是差这个级别,说是健忘也不过分。说到底,就是要怪罪我的母亲,谁叫她把自己最大的缺点遗传给了我。健忘症。
我不敢当着母亲的面那么说她。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很多人说我长得有她的影子,说我将来也会变得和她一样漂亮。但是我不怎么想变得跟她一样,鉴于她把健忘的毛病原封不动地嫁接到我的身上。
发现我的记性有问题是在5岁的时候,那时候连话都不怎么会说。我的担当医生,早花医生说人的脑袋就像个大口袋,能装无限量的东西,但是我的口袋上面有一个洞,所以无论怎么装都会漏出去一些东西。对于一个学前的孩子来讲,他解释的非常到位。我瞬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脑袋是个巨大的破袋子。当时在医院里,很多人都会跟我打招呼,有些人我会笑着回应,有些我就当时陌生人一样走过去。这也是因为那些本应该装在我的口袋里的人从洞里掉出去的原因。
虽然脑子里的信息一下有一下没的,我大体上生活没有什么太大问题。这样母亲松了一口气,不过我不觉得她有多么担心我的病情。母亲几乎没有怎么笑过,有时候我会缠着她讲故事,她就挤出一个类似于笑脸的表情。我为此很不开心,觉得母亲一定是不喜欢我。她觉得我长得不好,是个不完整的孩子,是个大包袱,而且要让她操劳很久的包袱。早花医生说,母亲生下我很不容易,因为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我说母亲讨厌我,早花医生就苦笑着说,你母亲不是讨厌你,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你相处。我表示不解,早花医生就摸着我的头说我长大了就会明白的。长大是说我变得和母亲一样大?那不就是大人了。既然母亲和大人的我能沟通的话,那小孩的我又有什么用?母亲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医院里一起住院的小朋友们一见到母亲就躲起来,一个个很害怕的样子。我觉得那很正常。一般的大人对着小孩子都会笑脸盈盈的,没有像母亲那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小孩子对感情很敏感。我也是个孩子,所以我当时并不怎么喜欢母亲。不过也不讨厌她。只是有的时候会想,母亲怎么就没有从洞里掉出去呢。
我白天的时候一般都在睡觉,因为母亲会来探望我。不知怎的,就是不想见到她。我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装成熟睡的样子,听到房间的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我就知道是母亲来了。她的脚步声很轻,早花医生的就很大,因为他穿的拖鞋总是发出拖沓拖沓的声音。我不喜欢母亲的走路声,若有若无的,像幽灵一样——
没错,母亲就是个幽灵般的人。苍白无血色的皮肤,细瘦的身躯,面无表情的冰冷脸孔。我不喜欢母亲的样貌,但偏偏很多人喜欢,说她优美得体,还说我很像她。那个时候我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别人说我像母亲,我才不像幽灵。
——白里透红的皮肤,乌黑的眼睛,血红的嘴唇。我还是长得很像她。但是,我是活着的。
母亲会坐在我躺着的床边,坐个大概一个小时,然后就起身出去。她既不说话也不动,我虽紧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好几次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她的表情,但我怕一睁眼就跟她对上眼神,所以都忍着不睁眼。母亲一出去,我就整个人放松,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
母亲的来访使我养成了白天睡晚上醒的习惯。到了晚上,其他的小朋友纷纷开始打哈欠时,正是我的活动时间。医院里白天的时候闹哄哄的,说话声,走路声以及车子的声音不断,一到晚上就变得静悄悄的。我很喜欢夜晚的医院,我有时偷偷跑出去“探险”。
走廊上有时会听到巡逻的医生护士走路的声音,经过一些房间会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巧妙地避过巡查的大人,并且偷听病房里的人说话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从楼上走到楼下,然后在走上来。反反复复在医院里面穿来穿去令我有种莫名的快感,自己像是成了隐身人一般的存在,做什么也不会有人发觉。
健忘症有个好处就是,每当我夜游结束再爬回床上睡一觉再醒来时,昨晚的记忆就全然消失。
“槐静,同样的事情经历在多次,也不会记住的。你的情况需要有一定的刺激才会记忆深刻。”早花医生这样说。他是我在医院里最好的朋友,是唯一一个会聆听我讲话的人。但我并没有告诉他夜游的事情,以免他担心把这事告诉母亲。那样以来,我就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医院里,和小朋友玩,找早花医生说话,还有夜游。早花医生一直都在试图让我的病情有所好转。我除了脑子的问题之外,其他的器官也比一般人衰弱很多。具体怎么不好,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的时候会没有知觉,会有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情况发生,那是我昏倒了。早花医生叫我尽量不要动的太多,我会点头答应。我希望自己在医生面前是个好孩子,因为我最喜欢早花医生。比母亲还要喜欢——
再说我又不喜欢母亲。
母亲还是每天来我的房间里坐一个小时然后离开。我起初是装睡,但是养成晚上玩耍的习惯之后即使母亲来了我也能真正意义上的睡过去。这让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我变得更加喜欢夜游,有时候直接跑到医院外面的院子里玩耍。外面比里面要好玩得多,病栋里已过了熄灯时间就寂静的像坟墓,但是院外却有很多惊喜。赤脚踩在草地上,清凉的感觉让我浑身清爽,这一带没有设置路灯,于是就凭借着月光观察庭院的景象。月光并不像阳光那样耀眼,是温柔的,幽暗的光——死的光——被月光照到的我的手臂,是青白色的——那是母亲的颜色。暗淡的,悲伤的色彩,令我浑身不舒服。我尽量避开被月光碰触到,我害怕变成母亲。
但片刻的恐惧在我醒来是就会消失不见。
只有那一晚,我没有忘记。我想我的脑子受到了早花医生说的“刺激”的缘故。
庭院里有着不同于灰暗的月光的光芒,完全相反的亮光——赤红的光。我走近光源,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伴随着温度,我不禁有些欣喜——那是生命的光——啊啊——活着。我的手臂被照得通红,我活着,我不是她——我是这么的温暖——和那个女人不同——我终于摆脱了女人的缚咒。我感到有股力量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我几乎感到狂喜———随后,“噗次”的一下,我昏迷了。
醒来时早花医生苦涩地看着我,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啊啊,这是第一次睁眼看着她呢。他们谁也没有责怪我擅自跑出去的行为,我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以为母亲至少会说几句,但是她没有,她近乎放弃的眼神,让我再次感到极度的不安和恐惧。我听见房间外面,早花医生和母亲在说些什么,母亲的声音细的像蚊子一样,极难捕捉,但是医生的话我尽收耳低:“她情绪不太稳定——”“不要刺激她——”。
刺激——我记得昨晚是因为我被刺激到了。在那么多个夜晚里,终于有一个属于我真正的夜晚。
“槐静啊,你为什么会跑到外面呢?”早花医生再一次体检时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像是理所当然地回答了他。
早花医生皱着眉头,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我的心有些刺痛,我想我伤害了早花医生——我能记住的人中对我最好的人。但即使是早花医生,我还是无法告知真相。我并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要用言语将心情表达出来过于困难——能否有什么媒介直接将我的情感传输给早花医生呢?至少我想和他分享。
我被彻底地禁止外出了,貌似我的肺受了感染需要清肺。我想那一定是那一晚吸入了大量的发出奇怪味道的物质的原因,但我始终没能说出口。早花医生检查我的次数变得非常频繁,他显得很紧张,我想那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有好几天晚上,我都老老实实呆在病房里。因为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看我的情况,我唯一的乐趣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剥夺了。我变得极其的烦躁易怒,每天无论昼夜看到的都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们——以及射进来的白色月光。我讨厌白色,我讨厌自己雪白的皮肤,那是死亡的颜色。没有任何的意义——白纸一样的空虚——那个女人的颜色——她渲染了我的世界。我气急败坏,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中途不知昏过去多少次,但我仍旧没有放弃。就算我的身体坏掉,口袋的东西全部漏光,我都要挣脱白色的束缚。
母亲来看我时,我没有装睡,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绝不看她。母亲还是老样子,安静地坐在我的床边,到了一个小时就离开。我还是情绪不稳,在昏迷和清醒之间往复。直到有一天,早花医生来视察我时,身后跟着一个高瘦的男人。
——我讨厌这个人。
骨瘦如柴,脸色是死人一般的土灰色,两眼有神无神地转溜,我顿时有了呕吐感。而事实上,我真的吐了一地。这个男人散发出来的气息让我想到了腐臭的食物——恶心又难看。早花医生一看我吐,急忙过来把脉,他轻抚我后背的手让我舒服了很多。我有些愧疚,他不应该为我遭受这样的折磨。那个男人小声说了句,“我去叫清洁工过来”就离开了。早花医生说他是新来的医生,负责我晚上的体检。我很想抗议,但一看到早花医生憔悴的脸,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个男人叫做管择,他每次给我体检的时候我都会有强烈的呕吐感。尤其是当他如油蜡般的手伸过来时,我恨不得一口吐在他身上。他从来不笑,木讷的样子,让我想起母亲,只是母亲的手没有那么令人作呕。
管择被任命为我的第二主治医生,白天由早花医生负责,晚上便是他。虽然我非常讨厌他,但是作为交换,我获得了自由。他晚上给我检查完身体之后就收拾包离开,直到第二天同一时间才再次出现。我渐渐地习惯了他,我只要忍受一小会儿,便能够获得自由活动的时间。我的夜游行动再次开始了,但是它变得很困难。自从那天我被人发现昏倒在院子里,医院便加多巡逻的人数。他们大多数都徘徊在二三四楼,极少去到一楼。可能是因为一楼是用来接待的,除了工作人员和有特殊情况的病人,其他房间都是空着的原因。一楼只有两个保安守在门口,听别的病人说他们是我昏倒的那天请来的。外出是不可能了,但是我至少可以在院内转一转。早上起来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到了晚上又跑出去体验第一次夜游的快乐新鲜的感觉。我的口袋还是残缺不全,但是晚上夜游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从洞里漏出去。
不知又这样夜游了多少个夜晚,我按照惯例先躲到一楼然后在一层一层上去。确认了保安的位置之后,我蹑手蹑脚地从一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开始逛。一楼的大多数房间都没有住人,只有快要出院的病人的房间——那里是我的娱乐的中心之一。病房的门都没有上锁,是为了在发生突发状况的时候医生护士可以一下子冲进来。我把门推开一点,看看里面有没有醒着的病人,与楼上的病人不同,这些即将出院的病人们比较喜欢聊天。但是那天晚上,既然无一人说话。
也许他们都睡着了——这时我看到了“那个”。
——是手。
一双手伸向熟睡中的人,月光照在那个人的头上,仿佛他只剩下一个头。那双手就放在头上。是幽灵——不,是鬼。那是鬼的利爪。在死光的见证下,他正在夺去那人的生命。白色的头颅,
白色的手,白色的光——啊啊,叫人厌恶。